蹈海

因信称爱

725的宇宙

I think I'll love you today
I guess that's what you get




前头几千年它们没有弄清它是什么。它个头不大,长方体,黑色,摸起来是冷的,它们没有冷热的概念,725也是到后来才做出这个判断。它表面凹凸不平,质感也不同,半旧不新,它们研究了几百年,没有弄懂这是什么。大爆炸发生的时候725例常在做研究,研究它,725拿着联盟的工资,这里所有人都是为了找出它是什么而兢兢业业,725按照避难通知很快乘坐自己的小型飞船离开地表,它心血来潮,把这东西也带上了——事实上证明这很明智,因为宇宙大爆炸摧毁了整个星系,725并未幸免于难,飞船也毁去,它则处于一种极度怪异的状态:在这寂静黑河上飘浮,不算活着,也不算死去。它被固定在这了这个时刻。现在725在星海中躺着,这里很黑,很冷,很安静,它的身边只有那台怪东西。

此前大部分推测都指向它是来自上个宇宙的物事,因为它们已经进驻了所有文明,而这东西不属于任何地方。725实际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因为觉得没有用处,就算它是来自上个宇宙,现在也没什么意义,数据显示这个文明的科技程度应当远远落后于它们,只是存在方式完全不同:它是个实用主义者。一刻不停的工作,喜欢让自己处在一个运作的状态,而现在所有生命都死去了,宇宙重归安静,非常安静,它此前不曾体味到这点。

725慢慢悠悠的在星海中漂浮,它认为自己应当也死去了,但是这个过程或许是在这个宇宙毁灭重构的时候被卡住,以至于拉长了无数倍,几乎漫长到下一个世界来临。725对此无甚感想,包括个人的毁灭,种族的毁灭:它们的情感系统非常薄弱,一切都是精确精准的。

它轻轻拍了拍那东西:嘿。

没有反应,当然。

725调整了下姿势,事实上它在这数百年了调整了许多个姿势,可能已经研究出了漂浮睡眠的最舒适姿态。

它在等死。可能要等很久,它也很有耐心,只是日子一天天过,未免太无趣。最有意思的是那台东西,如果说它来自上个宇宙,很有可能等725消亡,这东西还存在:一台古旧的器械竟然长寿过两个宇宙,725对制造它的生命感到好奇。

但今天显然和过去无数日子完全不同,725要永远记住这天,在它睡了一会儿后,那台机器发出了沙沙的声音。725立刻换了个姿势,甚至不太敢碰它:万一碰了又没反应该怎么办?但这台东西似乎很给面子,持续着响动,它上头有个黑色凸起的部分,725想了想,慢慢扭动着。声音从模糊转向清晰,但非常嘈杂,725听到了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而后是一种相当纤细软弱的声响,十分怪异,它弄不明白那是什么。

好在这东西一直运作着,而对于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来说,只要时间够多,解析一种口语语言并不困难。725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

又过了好些时候,它总算弄明白了那声响是什么:婴儿的啼哭。

它们没有婴儿,因而理解这个概念也有些困难,但725已经完全被它勾起了兴趣,远大于它曾经在研究院上班的程度。开始它只是聆听,后来就不自觉的用发声腔模拟那种奇特的发音,在那些字句中跳跃,停驻,攀援:它说的第一个词是地球,第二个词是屈唯。

地球,太阳系,这些词都很陌生,也让它确定了这东西的确不来自自己的宇宙。另外它也大致猜出了它的名称,收音机,一种在地球上并不罕见的机器,并且濒临淘汰。

它不好奇为什么宇宙毁灭后幸存的是台旧收音机,好奇的是为何它里头会传来屈唯的人生。

屈唯那就是那个婴儿,里头的声音许许多多,但固定出现的只有一个,显然,收音机是围着她运作的——人类,女婴,725又花了些时间才理解男女这个词。它们同样没有这东西,也没有那些多余的东西,譬如毛发,皮肤,它们是晶莹剔透的,流动着柔和的金色淡光,尽管也有实体,但显然和人类的存在方式大不一样。屈唯是女性,生长在一个小康家庭,不富贵,也不贫穷,屈唯的寿命是八十到一百年,它们要漫长得多,但人类会死,它们则不会,或许这也是繁衍方式的差异原因。屈唯应当是黑发黑发,睫毛应当很长,嘴唇像她的父亲,略厚,屈唯的性格也很普通,不特别活泼,但也不很安静,成绩同样是普通的,开始工作后,也是不波不澜。屈唯喜欢买书,但她是做护士,平常不太有时间,有了时间又太累只想睡觉,因此书愈买愈多,但翻的不很多。屈唯喜欢音乐,喜欢在睡前放各式各样的音乐,拿工资的前几个月,最奢侈的就是买了一对小音响。屈唯生活稳定后,买了个小房子,两室一厅,但第二个房间没有人睡,她有些心疼,因此改装了一下,做了书房,把那些九成新的书齐齐整整的排列上去,有时候只是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的看着它们。根据725的推测,她或许也想写点什么,但是从来没写过哪怕一个字,屈唯在生活上缺乏激情和勇气,创作亦然,但她做事不出格,也能管理好自己。总的来说,她很平凡,并不出奇。

725不太能理解,这个长寿到熬死了两个宇宙的收音机,为何会传来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性的生命。

前几十年它一直在等,等屈唯的生活发生某种重大改变,好叫它能领悟这个收音机所隐含的某些信息传递,启示,诸如此类。但屈唯快四十时,也没有发生任何事,她像是湖上的小舟,只会轻柔的摇晃,并不担心翻覆。

725尽管有些失望,但屈唯能够活到八十到一百岁,这对它漫长的寿命而言不值一提,自然能等。况且屈唯虽则寡言,但因为喜欢外放音乐,这于725而言不啻于天降甘露,毕竟这儿实在是太黑太冷太安静了,几十年的安静或许能让它惬意,数百年乃至于日后的成千上万年,过度的安静就有些无法忍受。它现在常常躺在不变的黑河上,往远处看,举目四眺,并未看到哪怕一丝光,它们像是被吞没了,或许这个宇宙正在重新诞生,在哪一处也即将有新的光,但那离725太远,并不被观测到。它很平静的随着这没有水流的长河被推着走,浮浮沉沉,像是落叶,当整个星系坍塌后,到处都残留着星星的骸骨,但725不能碰触到它们,它像是被这个宇宙的死一同带进了坟墓,尽管仍活着,但已经不再能走进生者的世界。因此它只是睡在漆黑的子宫中,和那台旧收音机一起,里头传来柔和的调子同声音,钢琴的声音,小提琴的声音,管风琴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风的声音,雨的声音,世界的声音。屈唯的声音。

不紧不慢,无波无澜,但是温和。

725依旧在沉睡和醒来间徘徊,但睡得并不坏。

屈唯像是一种恒定存在的物事,尽管它明白她迟早会死,但这一刻,它几乎要觉得她是稳定的,不变的,永恒的,比它所熟悉的整个世界都要来得长久。它逐渐习惯了这个女性生命活着的事实,或许他们之间隔着两个宇宙,她仍旧亲切温和的在它旁边。活着。

屈唯一直没有伴侣,725也没有伴侣,因为它们没有这个概念。它们不存在既定的死亡,在时候到了的当儿,它们会分裂,诞生出两个新的生命,过去的记忆会因此模糊撕裂,但知识依旧存在,这使得它们的文明发展迅速,725有时候会因为没有事干,而去竭力回忆自己的母亲或者父亲,但着实也想不起来:它很清楚,没谁在意这个。它也忘记了那个和它出自同个母体的另一个自己后来如何,它们是一种精确冷酷的生物,尽管屈唯性子淡漠,但比起它们,仍旧称得上是感情丰富。

725之前都尽力让自己多睡一会儿,这样醒着等死的时候就会少一点,但有了屈唯,它就有了新的乐趣。屈唯放了许许多多音乐,激烈和缓都有,但就像她只买书而不看不写一样,她并不跟着唱,尽管725认为她的嗓子挺适合的。

过了四十岁生日,屈唯做了她生命中第一个富有激情的决定,她买了机票,去藏区旅游。当然她的激情不足以支撑她自驾或者个人,她还是跟团走,拍照,看牛看羊,跟着一大波人在纪念品摊停驻。那里开发了好几年,也不很清净,但725听得出屈唯相当满意,心情也不错。

大巴在公路上开的时候,原野上有动物迁徙,蹄声阵阵,从遥远的地方由土地而来。

屈唯笑了。

那笑声比往常大些,同车的人都在喊,因此也不很引人注目,但在725这里也算是一次小型地震。过了一会儿,她又笑大声了点,声音中挤出的湿润水意,足以滋养这片已经干涸的河,空虚的河。

725只是躺在寂静的宇宙中,那笑声是整个世界最清澈响亮的声音,仍旧很温和。

次日那声音就消失了,屈唯心脏有问题,因此不能剧烈运动,发病时她在山上的景区旅店,等送过去已经太晚。但那收音机并不给725整理的时间,它往又跳了一格,去向另一个人类的人生,张虎生,五十二岁,太平间管理员。725只得生硬的转变目标,继续他的观察,它终于发现屈唯的确不是什么大人物,甚至接下来出现的所有人都不是,飞行员,售货员,司机,游戏开发者,镖师,船工,刽子手,宣传策划,太监,皇帝,士兵,首相……它没有选择性,只是不断摊开许许多多人的生活给725,倘若这是个神启,显然725并不能领会它的真意。甚至它的时间也是错乱的,无序的,它不能理解它是哪个世界的神明,或是圣物,但它的声音尽管愈发清晰,于它而言却更晦涩不明。

725只是依旧躺在这河上,任由无数声音和心跳将他托起,河水无声带向更深的黑暗。

它甚至开始有些疲于活着。

725所知晓的人生愈多,对于人性也有了更复杂深刻的了解,它们并不擅长这个,大多是因为欲望淡薄,情感同样。但人类并非如此,他们是短暂热烈的物事,725知悉了无数瑰丽离奇的命运,感觉有什么在它透明的身体内生根发芽,而它不能完全理解。但这也不要紧,因为尽管它的死被拉长了无数倍,仍旧是要来到的,它能感觉得到。或者不能叫死去,它想,是繁衍。

收音机的最后一个被观察者是个和尚,叫法常,和尚虽然也住在庙里,但不是深山的庙,离村子很近,做白喜的时候,都要请和尚们来超度,这也是庙的维持费用来源。法常不怎么愿意当和尚,只是也不会其他,做和尚不至于饿死,但也不讨厌,放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性子。725觉得他很有意思,因为这性子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同样冷冷淡淡,万事不关己。但法常喜欢吃肉,庙里规矩不严,他就半夜啃肉干吃。

法常四十岁的时候,有个杀手来庙里避祸,实际是伤了腿,实在走不动。

法常倒不是慈悲为怀,只是懒于把她拖出去,将就着治了治,叫她睡床上,他坐蒲团。养了几天,杀手也能活动了,实际武艺并不高强,也不能飞沙走石,只是做些小活儿,混饭吃的。杀手洗了米,煮了肉,两个人吃了一餐早饭,杀手便走了。

他们都有点儿性子寡淡,也就没多言语,匆匆路过。

但法常过了几个月,才有些念不进经,心里是那餐饭的影子,小庙没有多规矩,主持也看出他心思不宁,便写了封信,叫他去别处挂单,实际就是放他出去走走。法常离了庙,带了几双草鞋,几挂肉干,走了很久,才在小城住下,开了个小店。他其实有天分,只是太懒,太寡淡,但要做,也能做的好。法常开了铺子,生意愈做愈大,渐渐也少人知道他是个和尚,他呢,也像是还俗了似的,只是依旧打听杀手的动向。过了五六年,杀手再次光顾,却不是养伤,也不是听到消息,而是受托来杀法常:他的生意着实做的大了些。两个人一照面,便有些惊讶,法常照旧留她住了一晚,第二天烧水煮饭,吃了粥,吃了小菜,小菜是腌萝卜切丝,很香,粥里滴了香油,也很香。

法常把这几年生意所得给了杀手,叫她不要再做这行,杀手问为什么,法常只说这是我的禅机,不可说。

他们照旧吃了一餐早饭,杀手应了他,便走了,还是没多言语。法常也卖了店铺,带了鞋和肉干往回走,回了庙里,做他的和尚。晨钟暮鼓,寡淡自在。

725也只是陪他一块儿,听夏天草丛里虫儿的鸣叫,有种做梦的虚幻感,尽管它们是没有梦的。

它就快死了,它知道这个,法常大概是最后一个陪它的人类,对方有种很玄妙的东西在,如果能见面,725很想向他咨询一下那个禅机。更多的时候,法常让它想起了那个故人,尽管她的人生平凡无奇,但这不能阻碍在它将尽时,想起她的声音,想起音乐和书页的声音。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725仍旧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许许多多东西,它只能记住,理解意思,但不能领悟。它的感情比之同族已经要丰富很多,但还是不够,因此尽管它时而想起屈唯,也不会持续很久。

但它很高兴法常能过活过四十岁,活过五十岁,这是一种没来由的欣喜,725同样不能明白。

它有时候会想,在自己死后这台收音机会去哪里,甚至可以再造出无数个离奇故事。但现在它就要死了,它们是晶莹剔透,流淌着淡色金光的生命,如果在地球,大约像是有着形状的水,法常在那里做白事,念经,725忽然迸发出一种幽默感,觉得很是应景。忽然那声音也停了,黑暗寂静裹了上来,725就快死了,还是有些不习惯。

它望了收音机一会儿,捏着那个按钮,慢慢把它往回拨。

和尚,飞行员,售货员,司机,游戏开发者,镖师,船工,刽子手,宣传策划,太监,皇帝,士兵,首相,太平间管理员。然后是屈唯。世界在无数和声中倒退着,回到某个午后,阳光暖融融的,风很轻,小屋子里开了空调,正适合睡上一觉。屈唯看了几页书,便合上,齐整的放了回去,她走回床头,烧了一壶水,打开音响,锁到被子里,音乐轻轻柔柔的响了起来,温和,平缓,稳固。

725闭上眼睛。

钢琴的声音,小提琴的声音,管风琴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风的声音,雨的声音,世界的声音。屈唯的声音。

它开始死去,而后重新诞生。

黑发黑眼,睫毛应当很长,嘴唇像她的父亲,略厚,不特别活泼,但也不很安静。

它已经看过那么多离奇,那么多诡秘精彩,但它仍旧只想起她。格雷诺耶往巴黎慢慢走去的时候,脑子里隐约回忆起的是第一个女人身上果子般的轻柔香气,仍旧不被爱,也不会爱,他们只对视了一分钟,而后便是疯狂,他蹒跚的往回走,一个轻柔大胆而哀伤的想法涌上心头:倘若不仅仅是一分钟,那会如何?

725透明的身体分崩离析,构筑出两个新的生命,在那晶莹剔透的躯壳中,长出了血管和骨头,长出了心脏。它,他,她,慢慢睁开眼睛,男人和女人,亚当和夏娃,生命和生命,她黑发黑眼,睫毛很长,眼睛藏在下头,像躲在湖里。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害羞地垂下眼,而他笑了,因为她就像他想的一样,没有半点不同。

收音机仍旧在轻轻柔柔放着音乐,屈唯或许是睡着了。

远远地,宇宙开始新生,或许早就在新生,只是他们终于能够观测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露出一抹淡而温和的光,因为很远,才显得温柔,但他们知道,那是一颗新的恒星。他们对望了一眼,决定出发去那里,寻找合适的栖息地,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很要紧,只要一小会儿,半刻,也不必花费多大力气。他们对视,拥抱,而后接吻。




END。




评论(18)
热度(284)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蹈海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