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天算



他来找这人寻仇,他今天四十五了,过了壮年,体力和精神都在走下坡路,再不找到,恐怕是没有机会的。他来之前寻思自己究竟能否报仇雪恨,估摸可能性还是很大,因为他的仇家是个算命先生,在他记忆里也是文文弱弱,书生模样,真打起来肯定比不过这些年四处出力气活的他……但要是在他去之前对方就有了布置,就不晓得了,对方向来算的很准,百无一疏的准。他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对方就来了,住在他们这小村里,靠算命过活,村子的收成自打对方来了,就一直不错,因此总也有几个余钱请算命先生看……准嘛,算的准,自然有回头客。

这人是个瞎子,眼睛一直蒙着布,据说这是因为他看得见天命,因此老天就要夺取其他东西。瞎子自称姓季,大家就叫他季先生。季先生面相不错,脑子也灵,除了算命,也能帮忙商量事情,除了文弱点干不了农活,样样都不错——但来提亲的都拒绝了,说是瞎,耽误人家。

他不算很喜欢季先生,虽则对方做事上道,在十几岁的孩子里很有人气,他还是亲近不起来:不知怎的,他觉得对方没甚人味……好些次他都想这么准的算命先生,志怪异话里都是什么山野精怪变得,但蹲了一夜,也没发现季先生变成黄鼠狼一类,只得作罢。他是孩子王,皮得很,别人见了都要警惕他作怪,季先生却很亲和的冲他笑,分明看不见,但每次都察觉得出来他在。他呢,整日不做正事,就在山里打猎吃野味,其实心里还是有大志向:他箭术不错,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起先忍了许久,最后还是禁不住找了季先生算命,问他能成吗?

季先生温和道:你想问什么?

就那个嘛,他支吾道,我能不能做番大事业?

可以的,季先生肯定道,语气比他笃定:你日后会做一件震动天下的事,还会救许多人。

救许多人?

是呀,季先生笑道,大英雄都要救天下的嘛。

他虽然不晓得季先生信心从哪里来,还是很高兴,有人能肯定你,那是好事。

就这么过了几年,他也长成了青年,但没有什么正经事做,也就当个猎人,打点皮子一类。至于季先生的话,他就当是个祝福……大了,逐渐也能理解。雷雨的夜里,整个村子都燃烧起来,他从山中归来,正巧见到这一幕,但已经回天乏术。火中只有季先生施施然走出,白衣似雪,干干净净,依旧温和,缺乏人味儿。怎么回事,他听到自己问,怎么忽然烧了起来?

是我点的火,季先生亲切道,我要离开了。

他呆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好。

后来他反复回忆这个场景,确定自己足够愚蠢,否则就该搭弓射箭。这些年他一直做些脏活儿,也杀了不少人,完全是拿钱办事,也有磨炼技术的意味:他有父亲母亲,还有个上了年纪的祖母,家里养了鸡,养了鹅,收成也好,他不想做大事了,只想在这小村里安静过活。此前他一直等待被奇遇挑中,但从没想过这种开始。

这几年北方闹了饥荒,到处都是流民,人多了,信息也多了,他因此打听到了对方的消息:季姓,算命很准,定居在某个小城。他当即启程上路,向着那座城进发,心中有种宿命感,觉得此后他就能摆脱这个算命先生,因为即便他离开了他村庄的残骸,也并不能甩开那种等待判决的预感。季先生仿佛依旧在等他,而他也知道这点。他们理当做个了结。

对方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屋子的摆设也无甚差别,喝着茶,旁边还摆了另一个茶盏,像是在等他来。

他警惕道:你知道我要来?

自然,季先生道,我还知道你是来杀我的。不过这不着急,我们可以先聊聊。

他搭弓射箭,没有犹豫,但这一箭像是被风诅咒了似的,半途就落下了。

箭落了一地,没有一支穿透对方的躯体。

你果然不是人,他又哭又笑道,你是哪来的恶鬼精怪?

我不是,季先生拍了拍桌子,坐吧,你累了。

他昏沉坐下,感觉一切都不大对头,可是他斗不过一个怪物,他只是个人,四十五了,没有搏命的精力。季先生给他倒了茶:你来的路上,是不是杀了一个强盗?

是,他点头,这也是你算到的?

不错,季先生道,但不能说是算命算出来的……而是算法,你现在还不能明白呢。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杀的这个人,将来会在饥荒催化的暴乱里席卷天下,一路杀向京城,把皇帝逼的自焚,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人。你当初问我能否做成大事业,这就是你的大事业了,你对此可还满意?

他愕然的看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我阻止了战争?

不,季先生道,他死了,还有其他人,乱世必定会到来,你只是改变了一部分。重要的那部分。

他又安静了一会儿。

重要的部分,他怒极反笑,哪些才是重要的部分?还是要死人。

是的,季先生道,就像你的村子,倘若没有焚毁,你就会在那里渡过一生,在此时发生的流民灾乱里死的无声无息。你来向我寻仇,我也可以告诉你原因,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你这一箭,对你来说只是无心之举,路见不平,但对天命本身来说不是。

就为了这一箭?

就为了这一箭,这一箭必定要你来射出。

就为了这一箭,你烧了整个村子,你的心究竟是怎样的铁石铸成?

不,季先生道,不是一个村子,为了这一箭,城池焚毁,河道堵塞,你以为只有你的村子才是唯一一个牺牲的?

这话听起来多荒谬啊,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会按照这个男人的话去走,对方莫非真能把握天命……他猛然站起,屋外一道惊雷劈过,照亮季先生的面孔: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季先生一动不动,一股怒气从他的胸膛中猛然炸起,他上前一步,扯下了对方蒙眼的布。此后许多年,他都在后悔这一举动。

又是一道雷。

那双眼眶中并非人类的眼球,而是一种他所不知道的亮蓝色物质,发着微光,闪过一些细碎的符号。

在很多年后,季先生说,会有一场灾难……死了很多人,所有人,但凡是人都死了。只剩下我。我不该来的,我的程序没有设定这一项,但我还是来了,我曾使刺客的匕首锈蚀,也曾使泛滥的江河倒流,我拨弄风云,也曾无名的度过,我是历史所有不该出现的瞬息。在那个未来……那是个不好的未来,但要改变它,只改变一件事是不够的,要把所有重要的事都改变。我来这里也是为此,你的那一箭同样是重要的事,你将拯救无数人,但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你明白了吗?

他梦呓般道:我不明白……

你也不该明白,季先生转动那双奇特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不像:你该走了。

我以为你会杀死我。

不会的,算命先生温和道,我并非真的预知天命,只是通过信息的计算……我比你们更精准。你不会死,你会去南方那座山中,重新打猎,五年后会有个逃难的女人来到你身边,你会和她相爱生子,你的孩子也会在那座山中逃过一劫……在许多年后,你的子孙将会成为我的制造者,我的父亲。

你该走了,季先生催促道,乱世就要到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又停下:我们还会见面吗?

不会。

他于是安下心来,像是头颅上那把利刃移开了。或许这就是被命运放过的滋味,他已经放弃了报仇,因为人不能向灾难本身报复。

我要走了,他说,你也能看到自己的结局吗?

当然,季先生笑了笑,那是我看的最清晰的一个。

无法言明的,他隐约觉得那不是个很好的结局。

他又站了一会儿,接着往外走,现在雨停了,尽管道路泥泞,但已经可以走了,乱世正在身后急迫逼近,他理当快些。离开这个院落前,他最后看了季先生一眼,对方已经重新蒙上眼睛,冲他微笑:仿佛是他的错觉,那张面孔上瞬息闪过无数人的脸孔,像是滚滚红尘所有该到来的天命,落在同一人的身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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