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和怪物睡在一张床上。
请你让一让吧，我说，这毕竟也是我的床，是我自己组装好的床，虽然它很硬，睡起来也不怎样，但这是我的床，到了夜晚，我就要休息……人是得要休息的，得睡觉，就是这样……难道你不睡觉？不管你睡不睡，往那边挪一下吧，我好困了。但是怪物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叫我以为它死了……吓得我贴耳听了一遍，但仍旧有呼吸，于是我坐下来，叹了口气。
四周好黑，我有点儿害怕，就不敢去开灯了。
今天也只能这样睡了吗？我很早就和怪物待在一块儿了，但原来它还没这么大，只要一个枕头的大小，就可以容纳了，但是现在它变得毛茸茸的，还很重，让我的床嘎吱嘎吱作响，还总是睡觉。
我很生气。不是没有试过杀死怪物，但是用刀刺进去，它也不流血，只是咕嘟咕嘟冒出一蓬黑沫。毛绒绒、滑溜溜的怪物好像被刀刃惊醒了，许多只眼睛齐刷刷看向我，我紧张的僵住，它却慢慢困地闭起眼睛，又睡着了。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大声对怪物说，你要和我决斗都可以！就是不要装作没听到。
但怪物睡得好沉，占据了我大半个床，我却整夜整夜的清醒。
四周好黑，除了黑暗没有别的东西，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我要用尽全力才能回应那些声音。
也许我到死也只能和怪物在一块儿了！
这么一想，就害怕得不得了，可是也没办法，因为我力气很小，推不开它。
我蜷缩在床上仅剩的一小块儿地方，呆呆向上看，但是视网膜里只有一片漆黑。
但是，这样也不完全很糟糕，我和自己说，因为，是这样的吧？因为怪物很可怕，很恐怖，很大，很沉重，很……所以其他事情就没有那么令人难过了，因为知道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所以其他痛苦就没法进来这个房间了。
世上一定还有各种各样的痛苦曾经试图溜进来，但它们都被怪物一口吃掉了，无声无息的吃掉了。原来如此，因为我已经吊在了绞刑架上，所以用针刺我的手，也不会感到疼痛了？
但让我感谢怪物，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我在床上又呆了很久。
不知何时，床头站着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呀？我兴奋的问这个人。
我是你最喜欢的人。
啊，是这样呀，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没认出你……你可以帮我开灯吗？
不行。
现在我听出来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内容让我十分火大。
只是开个灯而已，那么难吗？
这个房间里没有灯。也没灯的开关。
不可能，以前是有光亮的，我还记得……以前是有的，难道是被怪物吃掉了？
可能吧。
你这人真讨厌，怎么这样冷淡，就不能态度好点和我说话吗？你难道不是我最喜欢的人吗？
我火冒三丈的对他说完，随即意识到一件叫人害怕的事。
呃，难道说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但并不最喜欢我？
不，他平静地说，我也最喜欢你。
这、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冷淡？
因为你想我这么做。男人坐在我的床边，起初我想和他说，床下都是沼泽一样的黑暗，但他好端端的坐在那儿，我就把话咽了回去。我哪儿想你这么做啊，我心虚的说。你当然有，他拍了拍我的脸，像是拍小狗儿、瓷器、珍宝那样，我有些害怕，我觉得他这人太不讲理了，还很冷酷。你还希望我把你……对吧？他小声笑起来。我更害怕了，因为一个不常笑的冷酷的人，要是这么笑了，着实有些吓人。可以了，我说，你再这么说下去，可是没法过审的。我试着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他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手指慢吞吞的滑到凹下去的那部分：你想我把你的四肢切掉吗？把你装进好看的盒子里，给你穿上嫁衣，做我的新娘？
我……
我小心翼翼问：当你的新娘的话，就可以从这个房间里出去了吗？
当然不行。
哈？！那，那我……
那你不要？
那我……还是要吧……
我没骨气地说道，把脸埋进双膝间。
因为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刺伤我了，也没人能来这间几乎被挤满了屋子，所以，也、也可以啦。
说的好像是被我强迫，其实你心里很高兴吧？
快停下这种对话，我胡乱挥手，我说不下去啦！但是，像是小鸟一样轻的人女孩子的躯体扑到了我怀里：其实你想要这么做吧，想把欺负我，对我做许多坏事，是那种真正的坏事，你……
你这个施虐狂/受虐狂，女人/男人的声音这样对我说道，她/他小声的笑了出来，接着抱住了我。
我忍不住像是兽类那样嘶吼着哭起来。
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哭着说，我不太明白……
是什么呢，我的爱人在我耳边呢喃，是什么都没关系吧。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没关系吗？
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是什么的，也许一生都不会知道。
我想折磨你。
是的。
……也想被你折磨。
我听得到。
这样子想，会不会太坏了，太变态了，太可怕了啊？
还好，我的爱人说，因为我也是这么坏，这么变态，这么可怕的，因为这是你对我的期许，因为这是你……好了，别哭了。
对不起。
说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呢，因为作家只能……？不对，才不是这样，是因为我只能这样罢了，是因为我……是这样的生物，我之所以是我，也是如此？听我说，我已经知道了许许多多的爱，那都是我在这个房间里，通过十万、百万的硬币看到的，通过铜钱上的孔洞，窥探到了。我还是非常喜欢那些东西，明亮的、闪烁的、美丽的……我还是喜欢，我还是可以……但我最喜欢你，你让我陷入了疯狂，我的心颤抖着，对你感到愤怒和憎恨……因为你知道吧？我讨厌被人控制，就是说，要是我喜欢你的话，就要在意你了吧，我讨厌在意谁，要是太喜欢一个东西，一个人，就会遭到报应吧！就很感受到不受控制的愤怒！因为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罢了。所以我，我感到……
我闭上眼睛，但不论睁眼闭眼，都是一片黑暗。
……空虚。
幸福是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
和你一块儿，就会感到幸福吗？我、我只是想和你依偎在一起睡去而已。
只是这样，我就会感到幸福。
……不对，根本不是这样。
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睡着过，是因为做其他事并不会带来幸福，只有睡着了是幸福了，只有梦是安全的，只有你和我……
原来如此，原来在我心里最幸福的事，是一起睡去吗？
为什么会渴望休憩，我之前到底在做什么呢，明明我只是一直坐在床上。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爱人拍了拍我的手臂，于是我注意到了，怪物的一部分扒在我的身上，和我挤成一团，黏糊糊的液体淌下来。是这个原因啊，因为怪物很大、很沉重、很沉……所以我才会感到如此疲倦吗？那么，该怎么办呢，我无措的对最喜欢的人说道，我要怎么做才好？
那条河流，跨过去了吗？我的爱人轻轻问我。
……听我说，有一次我梦到你先我一步死去，也梦见过我先你一步死去。
我发狂了，在那个梦中。
让我杀死你吧，我可不忍心你遇到这么残酷的事，因为喜欢的人死掉，那太残酷了……一定要一起死掉才行哦。
听起来脑子有问题的发言，但这是我真心实意的话，因为太痛了吧，那种痛苦是无法忍受的。
说到哪儿了？
河流，对，那条河……
四周传来了水声。
不知何时，我发现了，床下的沼泽已经变成了墨蓝色的水流。
河水似乎流到了很远的地方……说不定是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知道的，因为文字就是暴力，那么珍而重之装饰好的暴力，也是令人喜悦的吧。
因为我渴望着暴力，渴望着暴力的美。
这张床已经没有位置了，我和他说，你上不来的。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亲吻了我的眼皮，接着轻轻握住我的手。
一生都无法离开这个房间了吧。
嗯。
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嗯。
永远？那可是永远噢！
永远。
这样啊。
我高兴地哭起来。因此，我感到没那么痛苦了，感到无穷尽的空虚中，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分担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和我说话了，他的声音真好听，不管是不是因为我没听过其他人说话，但是，那真好听呀，我一会儿一定会忍不住夸他的。
这个房间，他对我说，不正是整个宇宙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