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箱装天使



月山习在八岁时收到了那张表格。

纸张质地柔软、干净整洁,上面规整的写着需要填写的条文,凑近的话还能嗅到墨水的香味,月山习困惑的看着在桌子上自己出现的这张表格,他并未向哪里申请过需要这个,它却凭空出现。但是多亏此时他已经长高得能够够到那张表格了,他将它拿在手中仔细查看,细致的阅读着,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题头平整的书写着“天使的申请表格(附两张使用守则)”。

时年八岁的月山虽然早已褪去了天真的部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于神话和奥秘有着本能的亲近,于是他接着上头的部分读了下去。下面的部分包括对天使的性格要求,期望的外貌以及一些特殊要求之类,并且要严格遵守后头的使用守则来填写,同时要签订保密协议——这实在是太过麻烦了,若是以往对于这种来路不明的文件他是不会予以理会的,但是月山习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于是他用着以孩子来说罕见的耐心开始填写那份表格。

期望的外貌:黑发黑眼,纯色是令人欢喜的;期望的性格:温和……哦,过于温和也很无趣,家中的仆人都是那么的顺从,他把这行划掉重新写了一遍,在可变动的框栏里打了个钩。剩下的没有什么好填写的了,未知才带来趣味与快乐,未知才是奥妙,未知才是期望,月山习此前没有见过天使,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多约束让这天国之物变得过于像凡人。

备注事项:美味。

虽然这栏只填了简短的二字,但对于月山习来说,里面包藏了他的诸多渴望和诉求,可供咀嚼,可供亲吻,可供品味,在成为好的猎物前有着复杂漫长的培养与生长,最终挤出蓓蕾,结下果实。他虽然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却也知道酒液储藏时间越是长久就越醇厚,他现在的行为如同是预定一份佳肴,用等待去酿造它,他相信自己的报偿会非常丰厚。

做完这些,月山习把把表格放回远处,静静等候。

那张纸安静的在光下逐渐变得透明,他开始思考如果要送信,通往天国的路究竟有多长。


这是第一个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回忆,久违的,月山习开始后悔起来。他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眼泪还残留在他的眼角、皮肤、下颌上,咸涩的、干冷的痕迹篆刻在那里,现在周围依旧是朦胧的黑暗,但他知道等一会儿太阳就会慢慢升起了。但是那不重要,一切在此刻都显得不是很重要了,言语失去意义,动作失去形象,眼睛失去光,他知道金木不会再回来,可又如何呢,在他来到这里之前,他也知道自己无法留下他。

他感到受到了欺瞒,可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毕竟,他想,毕竟那表格并没有说这期望之物最后会在他怀中回归他原来所在的安息地。他只是会出生,会有着那大致的架构和外貌,会有着黑发黑眼温柔而又暗藏变化,他后悔了,如果他没有填写可变化那一栏,或许金木就不会跟神代利世遇上,尽管不够美味,他总是会活下去的。

这样的想法让他诧异,在过去他绝不会出现这样为了某个生物而舍弃美味的想法,金木研这个名字逐渐脱离了原本它应该在的位置。月山习很高兴遇到他,没有标志,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供参考的注脚,但他看到金木的黑眼睛,温柔的、暗藏变化的眼睛,他就知道对方是他所渴望的天使,即使他没有双翼,也不曾口吐圣言。

那时候他坐在古董里,咖啡的味道褪了苦凝结成一种奇异的甜味,金木尚且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曾在多年前许的一个愿望,他只是坐在那里,眼睛微微垂着,神情平静,即使不幸的曲子已经开始吹起了前奏,他看起来还是很温和。月山注意到他的头发是墨的黑、星夜的黑、在滚烫地壳上浮动的深渊海水的黑,那是和光与希望都没有什么联系的黑,但是当他抬头用眼睛看向他,月山便能看到他的眼中藏着一个天国。

接着呢?

墨的黑、星夜的黑、在滚烫地壳上浮动的深渊海水的黑。

这些都不见了。

纯黑转为苍白,天国倒塌,它们变成了鲜红色。

在那时候,月山带着轻微惶恐的心情意识到,如果他再不采取手段,他将两手空空。他去了对方身边,留了下来,收起尖牙和利齿伴随着,金木走了多远,朝圣的路就有多远——这原本只是一种手段,可却让他也跌了下去。所以他现在在此处,做着毫无意义的挽留,意料之中的孤身而去,意料之中的无人归来。

西尾的脚步声走远了,他还是没力气去做别的动作,他只是感到疲惫。太阳什么时候升起来呢?快了吧,在那时候,也许他就可以忘掉这个失败的经历,回到他的家族,回到他原本的轨迹上,然后如果可以,他要写投诉信,投诉天国对他们的造物毫无保护意识,投诉他们造出了他,却从未施舍丝毫怜悯给他,投诉自己终究两手空空。思绪在他脑海中跳跃着,然后光淡淡的打下来,他意识到太阳升起来了。

在这样阴湿寒冷的地方,打着如此温柔的光,月山忍不住睁开眼睛。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洁白巨大的长翼。

如果要给美一个注脚,月山想在此刻于页尾添上这个,或许神性的东西总是超脱于凡事,摧毁人的观念,给思想造一座巴别塔,所有喉舌都会赞颂它的美,这很好,月山突然觉得很平静,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会看到什么了。

金木研沉默的注视着他,用墨的黑、星夜的黑、在滚烫地壳上浮动的深渊海水的黑注视他,他在他的身旁轻轻蹲下,双翼遮蔽了光,在这一角黑暗之中,月山意识到金木在温和的擦去蜿蜒在他脸上的那些残留的泪痕。

“月山先生,你别再哭了。”

月山考虑了下才想起回应“……我以前不知道金木君真的有翅膀。”

“以前是没有,因为我忘记了我的名姓,也遗失了我的身份,不过在刚才我总算是想起来了。”

“刚才指的是?”他知道,他知道答案,他只是有点不甘心就这样默认自己的猜测。

“是的,就在刚才,金木研已经死去了。不过没关系,舍弃肉体不过是通向天国阶梯的第一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们总是要舍弃这沉重的躯壳的,我不过是早了些罢了。”

早了些。

早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太多了,为了那通向天国的漫长道路,要舍去的也太过沉重。

金木的双翼笼罩在他们上方,那真的是非常美,白色的边缘似乎被浸透成了金色一般,尽管太阳只是刚刚升起。金木跪坐在他旁边俯下身,环抱住他的头颅,在这样贴近的距离下,月山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眼睫,但是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对方确实已经不再属于凡世了。那双贴着他脸孔的手不冰冷也不温暖,它们是恒温的,属于蜜与酒之国,月山习知道金木是来告别的。

“明明是我的渴望造就了你,可我还没来得及品尝你,你就要离开了。”他不甘心的说道。

“抱歉抱歉,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的啊,从那里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会和谁相遇,又是在哪里,在何种时刻相遇。不过我觉得,这都是值得记录的体验。”金木握住他的手,那黑色重新变得温柔而暗藏变化“我也时常有着困惑的时刻,我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也不知道诞生的意义,不过在过去一些困难的日子里,月山先生还是给了我很大帮助,对此我要感谢你。”

“你指的帮助是?”

这个血液中都流动着他的期望的天国之物微微笑起来,看着这微笑,月山突然感觉自己喉咙中有着一个巴别塔,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我觉得这个世界对我而言都非常的渺小,我和它的纽带几乎要断裂了,又薄、又脆弱。但我总记得似乎有着谁期望着我的诞生与存活,尽管在那时这只不过是毫无道理的盲信,但是确实,我感到很高兴。”

他接着说道“我是来告别的,月山先生,但还有一件事我想询问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天国?”

月山习怔愣了一下,他忍不住笑起来,在刚才在筋疲力尽的哭泣之后,这笑对他来说也有点困难“两个问题金木君,你指的是我也要死去吗,况且我不觉得我是能够去天国的人啊。”

“月山先生评论天国通路的尺子是什么呢,道德、善恶、正义,这都不是天国的标尺,用人的理念去猜测神的天平可是自大的行为。至于另一点,并不,只是你和我的灵魂一同去那里罢了”金木研向他伸出手“知道吗月山先生,灵魂可是占着整个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躯壳是其中最轻的部分。不多说了,时间快到了,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要和我一起去那里看看吗?”

月山习看着对方,他对金木研的情感此刻变得越发复杂而沉郁,这造物寄托了他的期望、他的渴求、他的小小的种子,如今已结下果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的爱着对方,这情感既是对不属于凡间之物的欣赏,也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眷恋,他等了这么多年,可他没有留下对方的办法,天国造出了他,世间却不曾予他以丝毫怜悯。月山写了那封申请,可那又如何呢,他对金木而言,不过是这场漫漫长路的终点,现在他到达了,也该停下了。可月山并不满足,那墨的黑、星夜的黑、在滚烫地壳上浮动的深渊海水的黑,他还不曾切实的握在手中,他的心中仍旧抱藏着八岁孩童的不甘,不甘的、期待的写着一封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天国的信。

月山习伸出手,握住了对方递来的掌心。


“月山君?”

月山习回过神来,掘千绘便在他身前停下了脚步。他努力地思考了一会,这才意识到这已经是围剿之夜的数月后了,而他正在送他的宠物回家,此时已经到了掘的门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这么看来,那长翼也不过是梦的一部分,他感到失落,同时也嘲笑自己为何真的会伸出手,这多么不像他啊,他总是幸运的、有耐心的狩猎者,并不必这样执着于某物不是吗?

“月山君。”掘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恩,怎么了?”

“你今天看起来,非常单薄,非常轻呢。”

月山习愕然的站在原地,看着掘千绘走进家门,他伫立了很久,这才转身慢慢的沿着街道往回走。他缓慢的走着,初春的风轻柔的吹了过来,他竟有点站不住了,仿佛这躯壳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了最轻最单薄的部分,月山习茫然的向前走,因为这过轻的身体,在冷风中不自主的摇晃了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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