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错位(上)



我已经死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但随即加州清光便想起刀并无死去一说,断裂、重铸,这些都不能算作是死,他们很难被界定死亡的标准。但加州清光性子亲人,久了也不自觉的用起这些人类常有的谈吐用词,钝痛从他的身躯各处传来,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死了,或者说,他折断了。

这点倒是毋庸置疑,他还能隐约回想起之前被检非违使斩裂的瞬间,疼痛倒是其次,因为过程极短,但那种重临损坏的恐惧倒是叫他无所适从。他不太清楚刀的死之后是什么,或许会被拿去回炉,又或者会被摆在盒中就此封藏,但他现在看镜中的自己,干干净净,毫无伤痕,窗外初春微寒,倒是花开几枝。

他站起来,步子也慢,虽说没有伤痕,但总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有着一种大病初愈者的小心谨慎,生怕再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是在本丸里头,但却是审神者的房内,主人不在,四处也没有找到人,加州清光只好自己推门出去看看情况。莫非是自己并未伤的那么重,他缓慢的思考着,只是受损,却未折断,终究是被同僚拖着回手入室,这倒也很好。本丸里头静的不像话,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死寂,他的心吊了起来,想了想,还是往大和守安定的住处走。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干,大约是潜意识行为,当下也没有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念头,但转了一圈,里头也是空空如也。加州清光盯着大和守安定常坐着的那张椅子发愣,手指一抹,竟然全是灰,显然已经很久未住人了。

明明今日出战前他还看着安定在这椅子上小憩,想去解他的发带。

他后退出门,转身便碰上堀川国广,总算是找到同伴,加州清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看着堀川朝他微微颔首:“您就是新任的审神者吗。”

他张着嘴,一句话卡在其中,咽不下去。

“之前的通报里听闻您会在今日上任,但是昨夜毕竟是苦战一番,大家大多在手入室里头,轻伤的就回房暂时歇着了”堀川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惊愕,只是继续往下说,“再休息一段时间我会通知集合,一起来见见您,毕竟您是初次担任这个职务,慢慢磨合也没什么。”

“堀川……你不认得我了?”

对方的眼中一片困惑。

加州清光觉得自己的手在抖:“你说我是新任的审神者?”

“是的…我想按照传来的资料和您出现的模样,应该没错,毕竟本丸里头除了审神者也就是刀了”堀川朝他温和的笑了笑,“您总不见得是刀吧。”

加州清光耳边一片水压过高的蜂鸣声,他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堀川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他的反应看起来也不像是他梦中的人物,再说了,刀是不会做梦的。但他记得清楚,自己遭遇了修正者之外的势力,而他即使是被斩断,在此之前也是刀,就算碎裂,那也是利刃的碎片。他绝非人类。但他如今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他找不到那种熟悉的沉重和锐利,他把自己给丢了。

加州清光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下:“那,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冲田君的刀,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以及土方先生……堀川,我们也是共事了很久的。”

那些刀光血雨、相背而立的日子,怎么会轻飘飘就没了踪迹。

堀川的神情看起来已经有点为难了,但还是很细致回答他的问题:“土方先生,冲田君,这些我都知道。但……或许是我了解的不够多,我确实从未看到过冲田君曾佩有名为加州清光的刀,再者,我听说这也是您的名字…这其中大约是有什么误会吧。”

他咬咬牙,还是不甘心,随即又想到另一件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大和守安定呢?我是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但我真的不是审神者,我不明白……他呢?昨天那场恶战之后,现在在哪里?是在手入室吗,那我去找他。”

转身正想走,堀川的声音叫停了他。

“您不必找了,他不在这里。”

那声音稍微有点冷,又像是沉了一声叹息。

“大和守安定数月前就已叛投到敌方,此战之所以如此元气大伤,也是因为他带路将敌人引进了本丸四周,导致上一任审神者战死。”

“他已经……不再是同伴了。”

 

加州清光没听劝,一个人离开了本丸,神思恍惚的往外头走。

他在这之后又去找了几个熟识的刀来问,得到的答案也相同,仿佛加州清光这个名字本身也被一刀斩落,遗失在了历史之中。他心里烦闷,反正审神者对总部的资料库也对他开放了,他就把那些能调出来的文献调出来一篇篇的看,到了冲田的部分更是字字细心的在审视,最终一无所获。没有加州清光,没有这把因为使用者而扬名的、眷恋着主人的刀,这比因为损坏而弃置更糟,他连自己的根源和依赖都失去了。

大和守安定也一样,他知道对方时常也有着些留住冲田的念头,但毕竟身为刀站在这里,也能控制自己。对方酒量不行,偶尔醉了说胡话,要去投敌叛变之类,都被他敲头,最后两人打做一团了事。虽然埋了这么颗异心种子,终究也是被他日日夜夜警惕着,用热水煮了,发不出芽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安定就这么轻易的离开了,也没谁拉他一把。

正是心中恍惚的时候,也不知道逛到哪里,嗅到股十分不舒服的味道,他一抬头,看见一名修正者打扮的敌军站在那里。加州清光猛地摆出阵势,随即又记起自己已经不是刀了,根本是毫无还击之力,不禁紧张起来。

“……你就是新的审神者?”

那声音嘶哑低沉,但他一听,立即就认了出来。

“安定?”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些,却又停下步子。

大和守安定带着斗笠披风,身体被笼在下头,但是此时露出了拿刀的手,手腕以上,全是森森白骨。他盯着那里看,觉得异常刺痛,伤不在他身上,可他就是觉得痛。大和守安定抬眼看他,湖蓝变作深紫,浑浊不堪,但仍旧透着冰冷锐利的气息。对方微微一笑,眼睛里毫无笑意,只是缓步朝他走过来。

“那边换人倒是快……并且越来越鲁莽,竟然放一个毫无警惕心的人来做审神者。”

大和守安定的刀尖已经与他的喉间平齐,依旧是那种轻声细语的调子,只是配着他现在半是枯骨的身体,显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么,我们来玩玩看吧,新来的小猫咪。”

 

出乎加州清光意料的是,大和守安定并未真的对他进行斩击,相反,在对方又凝视一遍自己的面孔之后,反而放下了刀。这个全身裹在不祥之兆的付丧神睁着好似饿狼般的眼睛,目光贪婪的从他的面孔上一寸寸舔下,末了却露出一丝困惑,仿佛不明白他为何出现在此处,不明白他是谁,清光见惯了安定带点戏谑平和的眼睛,被这样一双相似却相异的眼睛打量,感到相当别扭。

对方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孔,那手冷的令他发抖,大和守安定微微歪了歪头:“真奇怪……刚才你明明还浑身是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加州清光感到自己被牵进了某种他完全不了解的黑洞之中,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继续对话:“……刚才?”

“对哦,刚才你也在这里,看起来快死了。”大和守安定轻柔的说道,一面牵起加州清光的手,拉着他往前走,他下意识就要挣开,但是望一眼对方神情间的郁色,又放弃了。加州清光身为刀,无论过去现在,斩过的人不计其数,他知道人起杀念时是什么样的神情,现在这种神情就覆在大和守安定的面孔上。他不能松手,他完全不怀疑自己在松手时就会被斩杀这事,这是本能的意识,而在战斗中,本能的敏锐很大程度上的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我刚才也在这里,寻思着是否抓住几只走失的猫咪,你很突兀的出现在我眼前,奄奄一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种伤是救不了的。我想,这是哪里来的将死之人呢,你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朝我走过来,我手里有刀,你没有,但你丝毫不怕我。你搭上我的肩膀,我嗅到死亡的气味,你对我说“我相信你,安定,你也要相信我,总是能有办法的”,在这之后——”

加州清光屏息以待,准备听完这个故事,但他没能做到,因为在下一秒大和守安定就倾身过来,吻了他。他的神思猛然崩断,思考无以为继,只剩下空白。这个吻来的快,去的也快,安定收回他的唇舌,朝他耳边低语:“——然后,你就像现在这样,吻了我。如果你足够细致,还能品尝到我口中遗留下的,那个你的血腥味呢。”

加州清光呆滞的看着他,像块没有思考能力的木头那样被对方继续牵着走。

以前他和安定的关系究竟如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感情之类也看得淡了。与其说是戳不破窗户纸,不如说双方都乐于维持现状,说了,说了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在同一个本丸工作,一同上阵杀敌,没什么区别。

加州清光不知道对方是否乐意讲这种亲密升级,但据他观察,恐怕不行。他了解安定,比任何人都了解,对方性子看起来稳定,实际上就是一口封盖的沸腾锅子,说破了,就是在上头钻了个口,而你不知道这个裂口是会让沸腾的蒸汽散去,还是让这容器直接破裂开来。在十成的把握之前他不敢继续,现在这情况嘛,人都不见了,别说十成,便是一成也无。

盯着眼前这个蒙着血色和不祥的背影,回想刚才所见的只剩白骨的手腕,加州清光忍不住再次在心中问候将他一刀斩进这个莫名世界的检非违使。

他想的太深,丝毫没有注意周围的景色变化,只是一味的被牵着走,等到终于停下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荒芜的战场上。周围修正者不止安定一个,他们都游荡在废墟之间,零零散散的寻找着是否还有生还者。安定拉着他目不斜视的穿过这些人,面色很冷,按理说这些人也是他的同僚,他却丝毫没这个意识似的,倒是刚才对清光自己还温和点。

穿过这片,又是九曲十八弯的绕路,或许是有意避免他记住回去的线路,但其实也不必,本丸那里目前他还不想回去。毕竟他对目前的境况一无所知,那里也提供不了太多的信息,倒不如跟着安定走,说不定还能寻找一些突破口。

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加州清光还以为他们走了回去,因为此处几乎是本丸的翻版,绿水红花,丝毫没有它的使用者的戾气。安定松开一路握着他的手,上前去敲敲门:“是我。我带回来一个人,也许您会有兴趣。”

他口气恭敬,但丝毫不亲近。

“哦?那好,你带进来吧。”

推开门,里头也是如同本丸那边审神者起居室的装饰,加州清光略略扫了一圈,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僵住。

里头坐着的是A。

他的审神者。

 

A这个人,来本丸之后一直很尽自己的本分,人也和善,大家都挺喜欢她的。她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但也并不差,温吞,像是杯白水。只是一点在当时让大家都觉得很有意思,那就是与前几任不同,A并不戴面具,但却没人能在不与她同处一室的时候,准确的描述她的容貌,仿佛她一离开,立刻就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清空了似的。

如今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头,冲着加州清光饶有兴味的笑,他只能感觉到背后发凉。

祸事出现,并不可怖,可怖的是发现这是一个连环的圈套,只等你往里头钻。到现在为止他已经能够确定自己所遇这一连串事件绝非偶然,只是又挺了挺脊梁,等着A开口。

“本来只是我猜想,还真的是你呀,清光。”

A微微一笑,还是那副温吞的模样,余光扫了眼安定,对方点点头,退了出去。

现在房中只剩下他们了。

A不紧不慢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别担心,我不会伤你,而是要把你保护起来。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暂时就和安定待在一起吧,之后让他带你出去走走,看一下,自然就会明白的。”

清光对此不置可否,显然,他没办法完全相信对方,若是要站在一起,为何还要让他继续沉在这迷雾之中呢。即便是保护,那也绝非为了他,当下他也不明说,只是沉默不言。一时间空气沉闷极了,A也不恼,拉了把椅子给他,自己也坐下来。

“看你很着急,那我给点提示好了,也算是解闷,讲个故事给你听。”

加州清光听着她的声音,恍惚间似乎自己还在本丸,安定坐在他身边,窗外微微风声过去,风漏进来,吹散了安定的头发,他一边笑话对方,一边顺手将那些漏下的发丝挽回去。

他是真的想回去了。

A继续说:“故事从某个王国开始。国王的女儿最喜欢美丽的玫瑰,便雇着大片的园丁在沃土上种植玫瑰,每逢初春,玫瑰在园内娇艳的绽放。小园丁同公主一样,虽然她十分贫穷,但却爱慕着这昂贵而脆弱的花,每日每日,无论风吹日晒,她都要来园内看看它们。而在这些玫瑰中,她尤为喜欢树荫下头的那朵。

好景不长,少女的兴趣如同春风般易变,公主很快厌倦了玫瑰,她命令所有园丁拔除那些玫瑰,改种月季。小园丁心中惶惶不安,便揽下了树荫部分的任务,拔除了其他玫瑰,却留下了自己最爱的那朵。”

声音到这里就停住了,A不再继续,说是要把后面的部分留在明天讲,免得他们相处的时候没有能用以打趣的东西。她挥挥手,让加州清光也出去了。

室内重归寂静。

依旧是等在外面的安定带着他走,毕竟A是安排他们待在一间屋子,或许也有监视的意味在,但他也懒于计较了。等到了安定的屋中,也是跟他记忆中一样的打扮,他心中颇有感触,又涩又苦,房子一样,人却换了。大和守安定没有多停留,似乎是还有事情要办,就把他留在屋中,临走之前,面孔忽然贴的极近,但却未触碰到:“A既然让你留下,我也没意见,不过呢……加州清光,是这个名字对吧?说句实话,你的吻技差劲极了,清光,我们以后可以多加练习。”

语毕离开,留下一个满面涨红的他。

 

接下来数日都不见安定的踪影,他一个人在屋内十分无趣,又想着无论如何要找点线索,便在能行动的部分多走多看,但依旧收获不大。等到对方终于回来,也是在深夜,门一拉开,满身都是血腥味,加州清光看着对方沉得要滴水的面孔深呼吸下,拉着他去洗刷,他不清楚这次的任务是什么,但绝对是戳到了安定的痛处,否则对方也不至于这般脸色的回来。

热水灌到木桶里面,他拿起勺子,也是面无表情的舀水浇到对方头上,再把那些粘连的血块软化从发丝间梳理开来,水面不一会就泛起淡红。

“……你到哪里去了?”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

安定的眼睛闭着,透不出什么讯息来。

“你管的倒是多。”

“你以为现在是谁在照顾你啊。”清光愤怒的猛浇一把水,下一刻意识到自己还是阶下囚,这么做算是出格了,只是过往这么打闹习惯了。当下不免有些心中惶惶,安定居然受了他这么一突袭,也没说什么,只是语气不善的继续接话。

“我又没请你帮我,是你自己像老妈子似的凑过来好吗。”

“大和守安定——”

“诶。”

“……”清光深呼吸,决定将言语的怒意转化为实质行动,梳理发结的动作猛然重了两倍,估计是扯到了哪里,安定轻轻叫了声,语气带点倦怠喊他。

“你轻点,很痛诶。”

“痛死最好。”

话是这么说,动作还是轻了下来。

又是无声的继续,其间只有水声流动,呼吸似乎也融到了房中朦胧的白雾之中。

加州清光突然觉得很累,他这几天其实夜不能寐,反复思考各种可能性,但又没个结论。除此之外他也担心自己原来所处的世界怎么样了,他不确定现在究竟是他的存在确实被消除了,还是他去到了一个没有他所在的世界,如果是后者——或许他们都在寻找他,或者为他准备了葬礼,又或者也同样将他遗忘,在这之后,时间俞久,他的影子也像生了锈,最终谁都无法记起。

若是生灵最为畏惧的事物只有一件,那么他的盒底必定是遗忘。

他不想继续深思,便把念头转到安定身上,或许是这里太湿太热,让人昏头,他居然就这样直白的问了出来:“安定,你为什么要投敌……因为冲田君吗?”

也没注意到同对方的称呼不自觉就亲昵起来。

大和守安定沉默一会,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我记得你的说辞是,你原本也与我同是冲田君的刀,对不对?”

“嗯。”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要做的事,即便道阻且长,也是要做的。”

他的声音很稳,目光坚毅。

清光的手紧了紧:“会有很多人来阻止你……很多,况且,改变了也不一定能变好……”

这些话他过去也讲过无数次,他不知道这能不能拉住这个已然自己迈向深渊的大和守安定。

“能够做到哦。”

“……什么?”

“我说,这是能够做到的……我亲眼所见。况且——”

清光看着对方,那混杂了深紫的湖蓝像一汪冻住的湖。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小园丁依旧是每日去看玫瑰,但比往日更加小心谨慎,她在玫瑰的身边安插着月季,担心玫瑰的精神状况,玫瑰倒是有着乐观的性格,对小园丁说,尽管很舍不得过去的同伴,但是为月季们遮风挡雨倒也不是坏事。

但月季并不如玫瑰所想那样,尽管它们也没有恶意,却是在拼命地汲取周边的养分,玫瑰一日暗淡过一日,却劝小园丁不要偷偷拔除它们。那样会让你丢掉工作的,玫瑰说,而且月季们性格也不错,不至于这样。小园丁想要自己动手,但却又碍于它的关切,没有动作,直至一日大雨,她再次去花园时,玫瑰已经枯萎了。

小园丁呆呆的看了它很久,把玫瑰轻轻捧起来,回到卧室,放进精致的盒子中。随后她点燃了花园,烧毁了所有的月季,带着玫瑰残骸制成的标本,离开了这个王国。”

A的声音再次停住。

“……剩下的也是明天说?”清光有点不确定的问道。

“不,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她微笑着说,“我看你这几天也闷得慌,这样吧,清光,今天你就跟着安定一起去吧。安定?”

大和守安定朝她点点头,意思是应下了。

加州清光站起身向外走,末了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神情间尽是怀疑,等他离开后,A才闭上眼睛往后靠去。

“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清光……现在是你的故事了。”

 

他随大和守安定一起走到庭院之间,对方在一池春水前站定,轻轻把手抚向前方,随着他的动作,池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被推离这侧的池壁,露出通往底部台阶。加州清光瞪着眼睛盯着下面这个由湖底延伸下去的洞口,有些犹豫是否应该进去,但大和守安定并未等他,已经自顾自的往下走,他也只好咬牙跟着踩着湿粘的泥土向下。

倒不是说他对前方的危险的怀疑,这毕竟是在A的看管之下,倒也没必要太过担心,只是不知为何,这里总给他一种十分不适的压抑感。从湖底的洞口向下又是长长的阶梯,时不时有水珠落下,沾湿他的头发,周围湿气极重。等终于走到底部的时候,加州清光才发现这是一个位于地底的小型暗室。

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中部,有着一个银白色的圆环立在中央,但它并非依附着大地,而是悬浮在空中,环内闪烁着一层怪异扭曲的水纹状薄幕。大和守安定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已经司空见惯,径直走到那处,向清光招手:“过来吧,我们要出发了。”

“从这里?”

“不然呢,这和本丸那边的方式比起来也没差多少,就是有点不稳定罢了。”

虽然大和守安定的没错,过去在本丸出战的方式,不过也是通过一道幽黑的次元墙,其间的技术和原理对他们而言是完全黑箱封闭着的,门仅是比这个大了些罢了。但不论如何,加州清光默默的反复咀嚼着这个‘不稳定’,深深为自己担忧起来。

最终他还是深呼吸下,走到大和守安定身后准备跟着他进去,反正要出事也不止他一个,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吃了自己喂给自己的定心丸后,他坦然的直视前方:“那走吧。”

“哦?你明明还是一副很不信任这个的样子嘛。”
 
“我觉得这个事件从头至尾并无一处能让我信任的啊。”

“懒得和你呛声了,” 安定声音中藏着丝笑意,他仍旧是裹在一席灰色的斗篷之下,看不见半是白骨的身躯,倒是让他看起来像常人了些。他像之前那样自然的握住加州清光的手,一脚跨入圆环之间,“你要实在不放心就这样跟在我旁边吧,反正这次也只是带你来看看罢了,没什么实质性的任务。”

像是想起什么,他接着补充了句。

“我的意思是,不必见血,恩?”

加州清光握着那冰凉的手,想起对方之前回屋时浓郁的血腥味,觉得无法接话。大和守安定的语气与其说是充满暗色,不如说对此根本毫无想法,他不清楚他来之前在对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想必把安定性格中仅剩的稳定的部分都消磨干净了。

而今他已经走在黑暗中。

踏过圆环,转瞬便从初春走入早秋,落地处是一片绿林,风与叶响着沙沙之声。加州清光回头打量了下来处,不免有些疑虑:“这里并没有审神者控制回去的路,之后我们怎么返回?”

大和守安定露出还有皮肉依附的手腕,上口扣着一个银白色的圆环。

“用这个就行,与其思考回去的路,不如看看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大和守安定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物,把各处裹得更紧些,这才踩着脚下堆积的落叶往林外走,碎叶被挤压发出咯吱的声响。他们一前一后的走,林子不深,不一会就行至尽头,能够看出这里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远远通向冒着一片散落着的村庄。

加州清光微微向前一步,那种柔软酸涩的感觉在他的胸口蔓延起来,他已经认出这里了。

这里是江户。

冲田总司尚未走向京都前的,宁静的故乡。

自生为刀灵重新回到世间之后,他从未来到过这个时代,在本丸时不过是往返于各个出现修正者们的战场,那些故所早就被尘封在记忆之中。现在它们就真切的摆在眼前,跟他过去所见别无二致,好像他还没有和自己的主人走出故里,好像一切都是尚在襁褓之中,没有长成那个并不太好的未来,看到它,你就希望它永远是个婴儿。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确实也是冲田君的刀了。”

大和守安定突然轻声说,他平静的注视着清光。

“对啦,就是你现在的这种神情哦……想着这种情景,要是永久的停滞在此处就好了的神情。”

已然堕转陷入黑暗的刀灵低声说着。

“就像我说的,你会不自主的回想这个念头,每日每日,无论昼夜,反复的思考着。你想着,这是冒着极大风险的,或许根本不可能成功,或许最后会导致更坏的结果,可你没法停止思考这个,因为要是你不想,你就好像是罔顾他的性命,把这唯一的转机也抛却,这感觉就好像看着他再死一次。……我当然是不能看着他再死一次的。”

说完这段话,他又不做声了,接着转身向前。

“走吧,是我多言了。”

加州清光看着对方的背影,他想这个日渐消瘦的身形究竟形单影只了多久。

穿过乡村间的小道,就越发接近试卫馆,道场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安定却没有往正门那里走,只是围绕着道场四周走,而后选定了一棵枝叶葱郁的树爬了上去。清光想了想,也跟着他一块上去,卧在树枝间向下看,能够看见道场内部的景象。

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道场边沿休息的冲田总司,他尚且是个孩子的身形,但眉眼间已经能看出日后那个剑士的轮廓,即使在有清光的世界,他应当也还没遇见他。

“冲田君现在还是孩子呢。”安定靠在他旁边,眼带眷恋的说道,“我想最好不要直接接触,就不过去了……不过能这样看一看也很好。”

“是蛮好的。”

要是可以,他也想经常来看看。

“他……遇到你时也这么大吗?那时候他是什么样的?”

“比现在大一点啦,不过已经是个剑术很厉害的人了,毕竟我很难上手嘛,对于那个年纪来说他的水准已经相当高了。”

“是吗…”大和守安定微微侧头,发丝遮住他的眼影,只留下一轮深深的阴影,“他后面病的很重,我想你也知道,老实说最后的日子过的相当不好……这世界里没有你,不知道要是你在他会不会好过些。”

加州清光张了张口,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能说什么呢,这个孩子日后会买下你,你不是名匠所铸,但他就是喜欢你,对你爱不释手。日后你会跟着他一起走上京都,走向一个更为广阔的莫测,他的同伴会越来越多,最后又越来越少,来了又去,独自因病苟延残喘,你甚至陪不到最后。你断在了他最辉煌的时候,你不知道那算不算荣耀,但要是可以,你希望你毁坏的晚点,如若命运注定如此,至少你能拖住它的脚步,让它迟一点走。

他回想起安定所说的‘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觉得自己其实也没什么立场去指责他。

于是他们就靠在一起,看着那个已经远去的主人年幼时的残影,一遍又一遍。

 

回程的路他们只是安安静静的走,安定的神情较之前平静的多,清光觉得这是好事,过了会儿,对方突然轻声开口了。

“历史改变了。”大和守安定拢了拢自己的披风,“A找上我的时候,也是向我证明了这个,我才到这边去的。并非完全的改变,要是她直接替我阻止冲田君的死,恐怕我就不会这样替她卖命了,她大概也是考虑了这点。但确实,在这个世界里,冲田君比我原本所知的多活了几年,时间不长,但情况好很多……至少病痛的折磨少了大半。”

“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刀灵只能跟随审神者在特地的历史场合战斗,其他部分是不允许干预的,现在想想大概是审神者总部那边自己也办不到。但A不一样,她跳出了这个范围……我也不明白,但她的能力已经摆脱时间点的限制了,要救冲田君,我只能跟着她,我也不是很在意,我的身躯早就腐朽,现在这半是白骨的躯壳不过是再次重演罢了。”

说罢,大和守安定朝着清光微微笑了笑:“现在你想知道的,以及我所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怎么做看你的判断了,要是你想逃,我也无所谓,只是A还在我肯定还是要去追你的。”

言下之意是清光必须自己去应对A了。

加州清光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现在安定毕竟是A的刀,也没办法帮着自己,更何况才认识几天呢。几天,他咀嚼了下这个词,心中又是叹息,只觉得过去大好时光全然被丢弃,只有自己一个死守着,他只做过刀,没做过人,现在这样孱弱的身体让他很不适应。没有刀佩在身边,他步子都不稳。

话间又回了刚才的林子,安定手腕上的圆环轻微的闪烁了下,虚空中又出现了和池底暗室里一样的银白圆环,安定摆摆手,意思是让清光先进去。他刚迈出步子踏进去,却感觉圆环瞬间出现撕裂的声响,仅仅是这样轻薄的环内竟然出现翻滚着的气流,将他拉扯着向后倒去。

他所见到最后的画面,是大和守安定向他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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