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书商载着三千货物驾船通过一片死海，此海在数百年间淹没无数船，正午一过，巨浪滔天，船被打的支离破碎。书商勉力攀附一块残木在海上飘荡，此时才见到真凶，原来此海中自数百年前就栖息一巨大的海怪，海怪作乱，过往船只尽数沉没。
海怪绕残骸环游一圈，忽然口吐人言，问书商是否也是诗人，方才它在水下潜行时听见了书商在甲板上头念诗。书商诧异，摇头答自己不过一介商人，买卖文字，自然是算不得。海怪听罢沉入海中，不一会又浮上来，它向书商道，自己在这数百年里也写了数千行诗，不知是否能拿去给书商出版，没等书商答话，它便自顾自的念了起来。念罢，眼神期翼的向书商。
书商不忍告诉它那诗实在糟糕透顶，又忧心自己的性命，只得勉强称好，海怪瞪着一双巨目瞧他，又摆动着庞然的身躯，再次沉入水去。此后数十日，海怪将过往沉下的船只中遗留的食物带给书商，每日给书商念诗，书商忍耐着听着，就当做阿谀，就这样一日日的过。
又是个月圆夜，海怪一如既往的浮上，却并未念诗，它打了个响鼻，只是静静的浮在月亮的清辉下。半晌，他告诉书商数百年前也是这么个月圆夜，一艘商船航行至此，它恰巧浮上欣赏月色，便听到船上传来吟诗的声音。海怪不懂文学，但即便是如它一般蠢笨，也依旧无可抑制爱上了那美丽的诗句，它了解自己，却也忍不住花费了数个百年去写诗，试图触碰那遥不可及的文字。它赫然的说，想必自己对诗人拙劣的模仿，也早就被书商看出来了。海怪只拥有那么点才华，现在也已经用尽了，它实在是写不出来了。
书商讷讷的听它说完，沉吟许久，这才慢慢告诉海怪，他并未听说过诗人的大名。海怪大惊失色，痛惜竟有这样的明珠蒙尘，书商又想了再想，又是极慢的语速说完剩下的部分。他虽然并未听过诗人的名字，却听出了海怪复述的诗歌的语种，而那个位于山脚下的小王国，早就因一场天灾消失在了数百年前，王国的一切也就就此失传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那趟航船归乡后，就死去了呀。海怪茫然的瞪着眼睛，眼睛里头有个圆而大的月亮，它慢慢的淹没在水中，原来如此，大海没杀死他，我也没杀死他，但他还是死了呀，真可惜，真可惜。
书商看着它沉入水中，想着它或许不会再出现了，然而第二天，海怪还是浮了上来。此次它不再做多余的事，而是恳请书商将它所记住的诗人的诗记录下来，让更多人看到也罢，它不忍心看诗的骸骨在它的心中腐朽。书商哑然许久，还是答应了，于是海怪便慢慢的、温柔的将它们悉数念出，它的语调像朝圣者，也像情人，每次呼吸间都夹着一个世纪的徒劳。书商记录完整后，便带着诗歌，被海怪送往浅海边缘。
他一登岸，便着手整理它们，但到了要发表的时候，他却迟疑了起来。
书商一开始也并不是书商。
他也曾梦想做个诗人，奈何没有天分。人世间许多东西都能买下，也有许多东西能慢慢拥有，然而在文字上的天分，没有，那就真的没有了。他在人生的前半截写了十年，意识到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不甘心，又写了五年，无果，痛哭着折断了笔，再不碰诗句分毫。此时他又动摇起来，书商呆立在房中，意识到自己想通过买卖文字折损它的行为，竟然是这么可笑，而他却一意孤行了这么久。诗人的诗，哪怕被历史焚毁了，竟然也能被深渊下的巨兽记住，他写了十五年，没人记住他的名字。书商慢慢走回房中，把那些细致的稿件看了又看，神情中满是倾慕，随后他将它们扔进火堆，烧了个干净。
书商不再做买卖了，仿佛一夜之间他体内的所有鲜活都被抽空了，让他瞬间白头，塌落下去。一年，十年，二十年，书商已经是个老人，某日，他又重新振奋，租了船，载着三千货物出海去了。依旧是这么个月圆夜，他站到了甲板上，海面平静温和，与过去他来时截然不同。书商慢慢的走上前，一跃而下。
下沉的间隙，他做了个美梦，梦中他毫不犹豫的挥笔而下，无数词句从他的胸口涌出，像是一群扑棱飞起的白鸽，漫天的遮蔽了目所能及的群青色。他写了数千行的诗，而在他落笔的那刻，便将它们尽数遗忘。
书商醒了。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海怪的背上，周围风平浪静，他突然开口，我把诗人的诗都烧了。
我知道，海怪回答他。
我以为你会吃掉我，或者把我扔进海里。
我不用这么做，你已经快死了。
书商恍然，是呀，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他突然觉得有点快乐，于是继续说，但是我把你念给我听的，你写的诗集结出版了。
海怪打了个响鼻。如何？
很烂，滞销到我破产啦，他大笑起来，因为你和我一样，也没有才华呀。
……其实不写诗，也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海怪突然闷闷的出声。
我知道，他答。
数十年间他问自己，愚蠢么？愚蠢。值得吗？又说不准了。或许写也是种诅咒，能拿笔，就总不甘心，哪怕是这样清晰的了解自身的贫乏，也无法放手。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折断笔时的嚎啕大哭，竟也远的像是个梦了，然而一个梦做数十年，那究竟算什么呢。
从什么时候起，他除了写诗，再也做不了其他了呢。
可他是真的写不下去了呀。书商躺在海怪的背上，慢慢的想着，此刻万籁俱寂，黎明将至，世上生灵即将从安眠中苏醒，他眨了眨眼睛，小声的哭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