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给我一个吻



恩惠是彼此给的,来日也要报还在彼此身上。明眼上芥川是受着太宰的恩惠被他提拔着,但真要算,第一份是太宰欠了芥川,尽管他确实有借有还,但于芥川而言还不如不还。这份恩惠来的时候芥川提着一桶鱼在巷子里头穿行,太宰在跑,芥川身上黏着一股常年接触而来的鱼腥味,太宰身上也是鱼腥味,但却全然不同,太宰身上的味道是一种真切的冷和咸,像是舔一口海——海就是这个味道,芥川清楚得很。狗也冲着这味道来,太宰显然很不待见狗,步子也蹒跚,像是个逃亡的婴儿,他脚下一滑,正巧就压倒了无故遭了横祸的芥川。

芥川个子在他的年龄来说已算可以,但仍旧比不过太宰,两人的脸正正贴在一起,叫他屏息起来。太宰顿了两秒,意识到两人至少没完全贴在一块儿,至少嘴唇还没,便挣扎着爬起来。他瞧了瞧芥川,又瞧了瞧狗,把手一拍:麻烦你啦。

芥川冷着脸瞧他,心中困惑异常。芥川其人不说他话,生了一张十分不好亲近的面孔,无论是睡是醒,总之是一派冻结了的湖海,因此也从来没人求助于他,大家都知情识趣,不碰这个晦气。芥川受了这个拜托,因为没有得邀请的经验,自然也不懂怎么拒绝。他停了一下,便去为太宰驱狗。

长在阴湿脏乱巷子里的狗自然是不好相与的,但芥川显然更不好相与,一人一狗对视一番,狗衡量了下得失,跑了。

芥川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好事,半晌没回过神,等转了头,太宰也跑了。他一个人在那儿站了会儿,提上他的鱼,继续按着原定的路往回走。书里常说拥抱和贴合都是叫人欢喜的,好像这种时刻世界都要为两人让道,风也是香的、雨也是香的、‘带着你的味道’,但事实往往来的并不那么好。芥川和太宰两人叠在一起都不怎么舒服,也不好闻,芥川认为这个评价是很客观的,但他过去不曾和人贴的那么近,自然也没有一个清晰的准绳标杆,故而芥川在归途中很是怀念了几番刚才那半刻,回了之后,也就忘了。

又过几日,外头的世界似乎敲锣打鼓的崭然换新,但这与芥川却没什么关系,一个故事,身份从诞下的那刻就注定了,国王永远是国王,王子永远是王子,公主也永远是公主;人总是人,狗总是狗,芥川也是芥川,想要改命,可能得等下辈子。但书里又怎么来的下辈子呢?芥川心中有着一套方案,等卖鱼攒够钱,就买一只小船,能逃出这个世界去别的故事里就去,不能,淹死算了。

峰回路转是在几年后,又或者完全是个更为不幸的邀约,芥川仍旧捕鱼卖鱼,靠海便是这样。市集热闹,此刻却静的不像话,芥川剁鱼剁肉都很精巧,令人联想他这一双手做别的,定然也是很精巧。芥川抬头一看,正对上一个太宰。此时的太宰全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那样落魄,身上着了一套绣花的礼服,还端正的系着块巾子,也很漂亮,身上同书上那般真的带着无端一种好闻的香味,像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开头。太宰对他咧嘴一笑:小朋友,我看你很有天分,要不要和我学做厨师啊?

芥川凝神望他,眉间照旧带着股不讨喜的郁气,却又夹了一星讶然。

太宰是真的带他去做厨师了。

做厨师便做厨师罢,王宫里的厨师,和市井里的厨师,又怎么能一样?芥川也不再一身的鱼腥味道,干干净净的穿着白,也系着个领巾——和太宰自然是不一样的,太宰是本国的王子么,比不得。芥川从不过问太宰是怎么从狗口逃生后即刻扶摇直上的,但却又并不完全漠视,他还年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奇。太宰似乎掌握了改命诀窍。

然而太宰将他从阴沟里拣出来,他也跟长在那的人一般知情识趣,不问,那就不问罢。太宰毕竟是个定然有许多故事的人,芥川问不过来。

太宰却不随他心意。

太宰治虽然贵为王子,却没有王子的派头,经常来厨房拉了他叫他开小灶。芥川不解:太宰先生用得着我来开小灶?您说一声,不就什么都有了。

太宰笑眯眯的吃他做的小饼干,道:正餐永远没有小灶来的香,你说是也不是?

芥川从不反驳太宰,便作罢。

太宰事事都不怎么上心,却真的来当芥川的师父,他在甜点一道上走的颇远,就是教个皮毛,也足够芥川受用。其他却很差,任何烹饪都要在手里炸掉。芥川每每做了实验品出来,也是进了太宰的肚子,他话很少,寡言,太宰恰好填上这个缺,每日每日对他讲。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话可以讲?芥川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但也无妨,糟糕的东西他历经太多,而太宰的唠叨还算不上。

太宰要是有天不讲了,他想,那他肯定要不习惯、要食不下咽,这才叫糟糕。

 

 

 

一个故事里头,主旋律永远是很明确的,其他故事不知道,但这故事架构的简单,显然,旋律也坚定得很。意思是有了太宰这个王子,必定也得要个公主,然而太宰其人实在——取管财务金库的国木田的话,就是‘叫人消受不起’。自然也有被他面孔迷惑的,过不久,也要逃掉。有些人是自己送上门来,有些则是被派来,还有些压根都不知道自个怎么来这里的。

譬如,某日芥川照旧端着一盘烤好的小饼干去找太宰,就见太宰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一口棺材,棺材里的人脸色也很不好看——这人是森鸥外。芥川不知道他名字,但看他俩神情,显然森鸥外属于第三种。哪个故事里头的公主是被装在棺材里头运过来的?芥川凝神深思,不对,哪个公主又能长着森鸥外这么一副不善面孔啊。

尴尬弥漫,爱丽丝一脚踏破,一手抄起森鸥外,一手抄起从前厅拖来的凳子砸向太宰。森鸥外被她拖得顿时没了精神气,恹恹的问太宰:怎么又是你?

太宰怒视他:怎么不是我,这话我还要问你呢,你这棺材哪来的?

森鸥外道:什么哪来的?公物,公物懂不懂,不能因为你躺过就专属你了吧。言罢,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织田作呢,你们不是总一块儿吗。

芥川陡然听到个新词,望向太宰,觉得自己在凝望一整个怒涛涌弄的海洋。

偏偏面上又克制的平静下来,太宰客客气气的回:关你屁事。

森鸥外也闭嘴,任由爱丽丝将他拖走了。太宰往王座上头一倒,头垂在一边,蜷缩起来。芥川端着那盘小饼干仔细思考一番,还是决定倒了。倒的路上碰见了中原中也,此人同太宰一样神出鬼没,基本摸不透行踪,此时能碰见,多半也是因为对方在看森鸥外的笑话耽搁了。中原中也认得芥川,当年太宰把他带回来时给所有人遛了一圈,介绍这个未来的厨子,中原听了芥川的话,想了片刻,道:原来如此。

芥川不耐的瞧他,意为叫他尽快说了前提,再说‘原来如此’。

太宰经常嘲中原,两人却又没有分太开,芥川心里头觉得按照书上、也就是正经来说,太宰恐怕是很有点喜欢中原那份可爱劲儿的。但这话他从来不说。芥川心思通透,只是通常点不醒自己,太宰则是心思太深太乱,千头万绪的,根本招惹不了。中原中也跟着芥川跑去厨房后头的园子,坐下来,这才道:太宰这家伙现在是王子,以前可不是。

芥川想起初见时那海的味道,深以为然。

中原中也继续道:他以前专职当公主。

芥川差点把肺咳出来。

他失态了几分钟,重整思绪,也整理面容,慢吞吞开口:啊?

中原一摆手:啊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以自杀为乐嘛……什么,看不出来?好罢,现在是不自杀了,那以前就很经常啊。这事是他有次喝醉说的,这种时候不多,要把握。总之——他有回也是躺棺材里头,对,就是那口,正准备咬苹果呢。当时穿的裙子也不是很好,毕竟配合剧情嘛。织田作就这当儿赶来的,二话不说夺过他的苹果,把他救了,还把他给绑了带回城堡,‘从此快乐生活在一起’——总之就是强行结束了剧情啊!太宰不服,跑到其他故事里头故技重施,他要是带红帽,织田作就揣猎枪;要是做纺织,织田作就拿魔棒;要是误入林中,织田作就化身野兽——咳,总之,按他说的:哪儿都有他。

芥川点头,心道:太宰果然是个有着许多故事的男人。

接着又想,虽然那些故事同他没有半点干系。

后来他们关系似乎又有改观了,我想想……是了,太宰说有那么一次,他和织田作杠上,发了狠劲:老子不做人了!当了只鸟徘徊着,处处留情,又处处留不住情,要离开时,又碰着了织田作。织田作倒照样是个王子,只是个石头的,外头裹了黄金宝石,于是太宰便把他当暂时休憩的住所歇了一晚。就这么一晚,后来又是许多晚,再之后,他们便时常腻在一起了。

芥川迟疑:……这,这是要怎么样的一晚啊?

中原大笑:我看你想什么!自个儿看吧。

说完给了芥川一本书,拿起帽子便走了。芥川接了书,厨房的活也不干了,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他看的很快,看完停了会儿,又翻了一遍。故事很简单,情节也很简单,芥川回味着这个故事的末尾。

 

「“我真高兴你终于要飞往埃及去了,小燕子,”王子说,“你在这儿呆得太长了。不过你得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接着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王子的脚下,死去了。 

就在此刻,雕像体内伸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其实是王子的那颗铅做的心已裂成了两半。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冷冬日。」

 

是个好故事,芥川想,冒牌王子和渔民的故事恐怕再过几辈子也比不上。但他并不很气馁,合上书整齐的摆到了柜台上,又去烤了一盘小饼干,去找太宰。太宰此刻一个人缩进了那具棺材里头,端端正正的躺着,把手贴在腹部,面色平静,好像他生来就应该长在这口棺材里。芥川一个跨步到他身侧,半跪下道:太宰先生。

太宰抬眼:怎么啦?

芥川一抬手:小饼干。

又是一阵沉默,好像太宰要花很久才能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回芥川道:噢。

接着他一伸手,把芥川也拉进了棺材里头。

芥川没有防备,正正磕在太宰的胸膛上,不很软,但也不太硬,他几乎连呼吸都不大会了。太宰拉完人似乎就忘了这回事,继续闭目养神,芥川想着自己是该挣扎一下的,但又舍不得,便继续这么窝着。太宰讲话时,声音像水潭里的波纹、石壁略过的震颤回声似得,在他柔软的头发下轻微响着:芥川呀,你看这棺材怎么样啊。

芥川四下一打量,棺材很破,便想,不怎么样。

但他此刻躺在太宰的身上,萦绕身侧的照旧是那股香香的味道,可以说是捡了便宜,便又真心实意的道:很好。

太宰接着小声的笑:好什么好,你就是因为不反驳我,才学会各种瞎话,百般瞎说。

气氛很好。但是芥川要的不是这样的好,这种好是隔着东西的,是一种很漂亮、又很捉不住的好,归根结底,不大靠谱。他的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开口:中原中也和我讲了您的事。

太宰顿时就不笑了。

过了会他说:讲了多少?——不要说了,我猜都能猜出来,我真是要烦死他。

他讲这话的时候,芥川意识到,和往常的戏谑不一样,太宰是真真切切‘烦死’中原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是老交情了,此刻也失陷。芥川顿时不安起来,以他的位置,可能连摔都不够高度。他等着判决,没有等到,等来一个真相。太宰和织田作照旧在各个故事里玩那套把戏,太宰是条人鱼,终于有了跳水也无法溺死的天赋,等着救落海的织田作。没等到,芥川想,这是必然的,他已经大致猜出了这个故事的缘由。

织田作呀,不是个好人。太宰叹息着说,我欠了他很多次,这人倒好,连个叫我还的机会都不给。

后来呢?芥川问。

什么后来,没有后来,太宰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来这城堡等这个后来许多年,就目前来看,还没有结果。

至于以后有没有结果,他不说,因为实在也不知道。

芥川躺在太宰的身上,对方并未因为他的窥探发火,却叫他更为不快,更为忧愁。可能是因为太宰自个也知道,这样的窥探,是没什么用的罢。无论芥川知道什么,也影响不了什么。芥川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就是在他从海里爬上陆地的时候为他驱狗,在此之后,他再也影响不了这个故事。芥川想啊想,越想越伤心,这是一种源自无力的伤心,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忧愁——因为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突然后悔起来,后悔那时候面对太宰,应该知情识趣,吻他。

这其实是个不切实际、也不大合适宜的念头,可来了就不走,芥川挪了挪身子,决心把这最后的好气氛利用到底,反正以后可能也不再有。他说:师父,亲一个吧。他讲这话的时候,照旧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眼睛却很热。

太宰目瞪口呆:哈?

为防芥川攻其不备,又闭上嘴,挤出句话:我拒绝。

芥川势在必得,太宰则完全是莫名其妙——可能也不那么莫名,他聪明,可能早看出来什么,但正因为他聪明,他也什么都不说。棺材位置本就不宽敞,哪里容得下这样的扭打,又因为不怎么坚固,历经许多风霜,坚持了一时半刻,便泄了气似得彻底破开。太宰在地上一滚,迅速站起身来,喘着气,明面上还是怡然自得的,却又带点欲言又止:芥川——

但太宰什么都没看说,就瞧了芥川一眼,便从他自个的殿堂上逃了。

芥川却被那一眼瞧的惊慌失措,觉得该逃的是自己,但因为动作不够快,终究落了太宰一筹。

完了,他想,也不知道什么完了。

 

 

 

太宰果然不再来找他开小灶。

两人的联系渐渐少下来,许多事情知道的也不那么及时,所以等芥川得知太宰得了织田作的消息毅然离开后,也是半天后的事了。他呆在厨房里头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下去,便拿过往攒的钱买了只小船,就这样出海。

太宰是不来管他的死活了,他得为自己拼一拼。

怎么说的来着?爱拼才会赢,芥川在那条船上日夜不息的划着,往天际划、往日升日落的地方划、他饿的快死,又渴的快死,几乎有饮海水的冲动,又生生扼住。幻觉里无端怀念起那盘小饼干,做了两次,终究是倒了。他眨了眨泛着血丝的眼,想它想的要落泪,在这之前,却有一道无垠白光自远处而来。

他终究还是逃出来了。

 

 

 

当你跳脱了规则一次,剩下的便瞬间轻车熟驾起来,芥川往返于各个世界中,再也不受困于一个生来固定的身份。他也光鲜起来。在这些日子里,他倒也见过太宰几次。一次是芥川接了警讯赶往现场,正看见太宰笑着挂着一个降落伞悠然逃了,窃走一干贵重饰品,神情很是意气风发的轻松;一次是空难,他坐在位置上看着机子往下坠,整架飞机只有他们二人没有惊慌失措,可能因为超脱。太宰坐在他前头一些,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看不清神情,也没回头。

芥川没有主动去打招呼,觉得也无甚必要,咖啡晃荡撒在他的衣袖上,晕出一片深色的印记。

后来他们又再见,太宰再一次捡了他,却并不那么客气,整日对他非打即骂的。芥川心想这倒也好,免得他喜欢他,可是太宰纵然整日笑的冷、不留情,芥川还是忍不住把目光停在他身上。这是怎样的一种斯德哥尔摩情怀啊?他嘲自己,也嘲陷在这个世界里、竟然跳脱不出去的太宰。

但当他听到织田作的死,和太宰的叛逃之后,又觉得想笑:宿命难逃。

芥川一半是求而不得的黑手党学生芥川,一半是俯身看着以下各种嬉笑怒骂的芥川,真要算起来,也不很正常。太宰到了侦探社,又恢复过往那种轻佻的好意,但对着芥川依旧不客气。芥川此刻已然看透,他遇见太宰的时刻什么都有了,仍旧没结果,不是时机不对,是人不对。他是不知道太宰究竟和谁对,反正不是和他芥川。

太宰照旧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这故事他也参与了,无甚大用。

倘若芥川最初遇到太宰的时候,见过健全的好意、彻彻底底温柔的好意,恐怕也不会对太宰一个漏风的拥抱渴望起来。然而太晚了。芥川自觉自己此生也仅能如此,他酒量很差,但偏偏要去酒吧,去喝。进去了坐定,还未开始,旁头便坐下一个太宰。与组合的战争算是暂且尘埃落定,太宰怎么偏要来招惹他?他觉得应该对这怪异的景况和安排挣扎一下,却又舍不得。芥川不是那个一无所有被太宰捡来黑手党的芥川,然而太宰眨眨眼,他还是照旧往陷阱里跳。

太宰夺过他的杯子,像夺一只苹果那样,饮了下去。他转头看芥川,芥川心中一动,悄声开口:太宰先生,你——

话到口边,他突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鉴别真伪,便道:老师,亲一个吧。

太宰说:好啊。

接着他就亲了芥川一下。

这个吻很短、很浅、很轻,几乎察觉不到,只是依稀残留在唇上。芥川目瞪口呆。他这幅长年阴郁冰冷的面孔,做出这么一副表情,其实是很可笑的。太宰当真笑了起来。芥川轻轻摸了摸唇,想,太晚了。太迟了。已经无法挽回了。

可他舍不得说出来。太宰的身边有着股好闻的味道,是很标准的‘你的香味’,芥川一生从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实在无法忍心下手破坏。他过往不对自己宽容,也不轻易赦免自己,但今天,他要为自己颁一道赦令。

于是他想,其实不算晚,是太宰,便永远不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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