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遗物



太宰治谈起这个问题有三次。

 


第一次的时候芥川刚和他彼此间斗了一场。当然这么讲是不准确的,完全是芥川单方面挨打,他性子倔得很,挨了打几乎半死,照旧撑着,照旧不认错。通常这种时候得让他自个再继续想,太宰便不管他,抬腿就走。芥川凝视他的背影,迟疑下,也跟了上去。

太宰对他向来不怎么客气,也不留情,教训芥川的眼神叫芥川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也罢,不算仇人,要知足。芥川往常有时也跟着太宰,但距离都控制的很好,恰巧停在叫太宰心烦的那根线前头。这也是被打出来的自知之明。这天太宰在前头走,走着走着,便到了一间酒馆。

芥川自知不能再往前,停下步子。

今次却和往日不同,太宰回了头,打量他一番道:你这幅模样站在这,我看酒馆也是要开不下去的。

芥川低头一看,身上血迹也未干透,伤口很明显,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的鬼怪。他明了太宰话中的意思,便打算离去。太宰却不耐烦的朝他摆摆手,说,跟我进来。芥川得了命令,错愕之下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反驳,心中也压根没有一丝想要反对的意思,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他跟在太宰后头进了酒馆,太宰便叫他去盥洗室清理,芥川很是听话的照办,接着便无声无息的落座在酒馆内黑暗的一角里,仿佛与那处融为一体。太宰看了,张张嘴,到底没有赶他出去。

芥川缩在位置上头,虽然逼仄,也很满意:因为有织田作,他以为这酒馆已算不大不小一个禁地,如此说来,今天倒是稀奇日子。

太宰照旧跟往常那样与织田作漫无边际的说笑,话题不知怎么便拐到了遗产这事上来,追根究底,还是织田作就是去处理如此这般的麻烦。太宰笑嘻嘻的对织田作道:要是我哪天终于蒙恩,彻底死掉,一定在此前把遗产继承人的名字填成你的。

织田作道:能不死,还是不要死的好。

太宰很是丧气:你竟然不为我的心意感动一番?

坂口安吾此时很恰当地插进话来:要是你死了,太宰,留下的绝对是麻烦大过遗产。

织田作考量一番,竟然也点头,太宰顿时霜打茄子般更提不起劲,口中嘟囔你们毫无幽默感之类,又道:哼,你们不要,总还是有人要的。我可还有个徒弟准备待我死后继承衣钵、财产、麻烦,自此走上人生巅峰呢。

芥川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惊,一方面觉得太宰居然还能想起有他这么个徒弟,实在可喜可贺;一方面又不愿意太宰就这么死了;还有一方面在想,恐怕除了麻烦,自己是当真什么都继承不下来的。他觉得不便插话,便还是冷着张脸在黑暗里。

这话题很快就转过去。

 

 

 

第二次说到这话时,太宰罕见的身受重伤,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仅凭一口气吊着,几乎是与死无异了。芥川已为此仇忙了几日几夜,解决了,便跑去太宰所在地的室外呆着。有时候他也想不太明白,太宰并非对所有人都恶劣,或者说其中也有夹着善意的,只是从未在他身上表露过分毫。芥川拿不准自个进去究竟是否合太宰心意,或许对方睁眼第一个见的是他,还得厌的又死过去一次。

他便老老实实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头,等着谁来告诉他太宰已然无碍,他就离开。

他平日无什么事可做,任务除外,几乎是空白的,因此干坐也不觉得很无趣。芥川茫然的看日暮的光线一点点老下去,最后沉没消逝,夜的凉意温温柔柔的来他身侧敲门,漏进几丝凉风。是该帮对方关门的。芥川打定主意便起身,只是没等他做完此事,房内便传来太宰的声音,还是唤他过去的。

芥川走到太宰床前,等他。

太宰依旧是半死不活的,看起来还很可惜,可惜没死成罢。只是光是凭他睁一只眼睛,便叫芥川觉得对方已然整个人都活起来,他等着太宰布置完什么新任务之类,对方却半天没有讲话,只是直直的盯着他。芥川被这若有若无、似是停留又飘忽的眼神盯得脊背一凉,但他性子如此,也没有主动开口,两人便这么僵持着。

良久,太宰才道:要是我死了——

他又顿了顿,接着道:要是我死了,恐怕芥川你也是分不到遗产的,很可惜,我并没有什么财富给你。安吾讲的有理,除了麻烦,什么都捞不着。

芥川不知太宰怎么又想起这回事,但还是按照心中所想:我并没有想着要太宰先生的遗产。

这也是实话。太宰的垂怜实在是世上最为不切实际的物事。

太宰冷哼了声:你倒是直白。

之后便不开口,芥川被不尴不尬的晾在那儿,照旧直着脊背,沉默。

过了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宰低低的笑出了声。他笑的逐渐大声,叫芥川甚至有点担心绷带是否能止住血口,笑着笑着,太宰重新抬头看他:你错了芥川,还是有点东西的,而且必定是属于你的。芥川不得解惑,瞪着黑白分明一双眼睛看他的老师。

太宰微笑:你也算作我的遗产其一了罢。

夜风透过未关紧的门缝吹进来,芥川微微一抖,觉得有点冷。

 

 

 

第三次的时候与前两次不同,并未有什么大事发生,似乎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刻,因为太过普通,反而记不起具体。太宰在办公室转着笔沉思,芥川端着一叠文件来找他,放下交递的东西,便要转身离开。太宰拍了拍他的手臂,说:芥川啊,你有没有想过死?

芥川脚步顿住,答:有。不过想也没什么用,所以并不时常想。

太宰眨眨眼:我倒是经常想。

他此时的语调,或许因为困倦,或许因为并未有什么大事发生,又或许因为屋外春风太好太美,叫他的语调也不自觉地带着几分柔和。此种温柔施与芥川的时刻并不多,故而芥川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希望太宰再与他多说几句,至于说什么,倒不是很要紧。然而太宰其人,从来是不遂人愿的,无论何事都是如此,他再次柔柔的开口:芥川,要是我死了——

接下来的话却并未出口,他只是平静的瞧着芥川,就这样看了许久。

 

 

 

后来太宰再未提起此事,也是因为叛逃,芥川许久都没有见到他,等再见了,对方已然站到了其他人的身侧。他在间隙打量着太宰,意识到对方此刻的神情已不是过去那个太宰,他的老师终于有了那么几分并不太激烈的温柔,似乎也人性很多——芥川再一次错过了这个。他突然极其不甘心,似乎全天下所有事物都要与他作对,便是太宰,也永永远远不会叫他遇上一个适合遇上的时刻。芥川盯着太宰脸上那抹笑,那份柔和,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见过这么一种笑的,尽管不怎么像,却有着一脉相承的熟悉。

他意识到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太宰已然成了织田作的遗物。

芥川越想越觉得无法再思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的,他的屋子向来很空,还有些干净到刻板,入夜了,更是漆黑一片。芥川有点踉跄的迈入屋内,开了灯,他在水龙头下冲了把脸,依旧心跳如鼓,难以平静。镜前的他满脸难以名状的恐慌与阴郁,水珠从额上落下,顺着鼻梁掉下,溅出一片无声的平地惊雷。

芥川想,他认识的那个太宰或多或少,也是真死了。

也真的除了麻烦什么都没留给他。

但也不对,他想,这么讲是不完全的,太宰终究是给他留了东西:他将自己整个青年时期的难以控制和变化莫测留给了芥川,把黑暗同不安留给了芥川,把芥川自己留给了芥川。太宰竟然贫乏至此,除了此外,没有留下一点点垂怜,叫芥川有个可怀念的默片。他又抹了把脸,擦净那些水珠,远处夜色中二十岁的太宰治大笑一声,倒入棺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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