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只有一扇门的屋子



这是一间白色的屋子。惨白,呈椭圆,里头还套着个同心圆,屋子里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小一点的那个圆上开着一扇门,这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扇门,外头的大圆,则完全是光滑的墙壁。太宰治就正对着这扇门。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

可这屋子只有一扇门。

太宰试了许多法子,根本无法从这光溜溜的墙壁上弄出个口子来脱身,唯一的转机,似乎就在这扇门里。可要是一个屋子只有一扇门,那不是明晃晃一个陷阱么?太宰嘲笑这个陷阱的设计者,这是几天前的他,可现在,他就笑不出来了。他意识到要是想出去,就必须进这扇门里再寻转机。他原本从不主动跳进任何陷阱,现在只能叹口气,安慰自己道:抱守陈规最是不行,说干就干!之前门在那,他碰都没碰一下,担心触发什么,这时候去推,也是轻轻碰了碰。

那门却一下就开了。

 

 

 

门里还是一间白色的屋子。

这屋子和他之前呆着的那间没什么两样,也是惨白的、椭圆形,像个笑话。太宰原本还是带着笑踏了进来,可真的进到里头,他顿时就僵住,彻彻底底笑不出了。里头也没什么新奇的东西,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个织田作。这都是他很熟悉的物事。一个他看了三昼夜,一个他看了许多年。太宰想:进的好。他禁不住在心里头为一分钟之前的自己鼓掌。

在这一瞬的前半,他还是很惊慌的,不知怎的,原本织田作是世上最叫他不可能惊慌的人,但现在他对着他,就感到很无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不是死了嘛?太宰盯着对方,目光顺着织田作的肩膀划了一道细细的弧线,再从那双手弯弯绕绕的曲折过去,像是要测出这具躯壳的重量同真假来——他觉得自己应当去抱一下这个人,因为太宰从前就抱过他,织田作就是在太宰这个不大妥帖的怀抱里死去的,因此一旦他抱了他,立即就能分辨这是一个惊喜、一个陷阱还是一个梦。

太宰考量了下,觉得最后一个可能性比较大,但这实在是太真了,就算是个梦罢,也真的叫人难以置信。织田作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织田作,安静的看着他,就像以前那样,要是太宰不主动开口,他也不主动说什么。他们就一块儿坐着喝酒。太宰在这一瞬间的下半很彻底的抛弃了织田作死了的这个想法,故事里怎么说的?要是你告诉一个死去的人他死了,那他就真的死了,但要是你不说,他就不会死,而你则永远走不出来,一直在陷阱里——就是这个。太宰在这一刻前什么都不信,但就在这一刻里,他挑挑选选的,很快相信了:人有灵魂、时空穿越、平行世界、梦想成真等等等等。他信的又快又真诚,比此前许多年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要真。

打定主意,太宰便朝着另外那张空着的椅子走去,他开始觉得这个陷阱可亲可爱起来,连空出来的位置,都很恰到好处。他在这几步路里想了很多,最多的还是关于自身的不满,他与那时不一样了,和织田作所熟悉的那个太宰也不大一样,他现在很干净、没有伤口、也没那样一张不大健康的脸,明面上看,他就像个正常人。要是织田作问起他来,他该怎么回答呀?可是他很快又想出无数个理由同借口,织田作要是问他一句,他就愿意说一千句谎话,然后再说一千句,反正他说什么,织田作大多都信了。他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太宰坐到那张椅子上头,抬头看着织田作,他看上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是又有些不一样。太宰讲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只觉得他极端熟悉,又有点儿陌生。这一点儿叫他再度慌乱起来。织田作看着他,摊开手,那只手上躺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

给你。织田作说道,把太宰的手拉过去,再把那些握紧的手指一根根轻柔的掰开,接着那把钥匙放到了他的手上。太宰感到那把钥匙有些温热、还带着潮湿的汗,像一团软乎乎的火,他分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的汗,还是织田作的。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两个字,可是仔细思量,太宰又觉得十分合情合理,织田作过往给他许多,但从不说‘给你’,现在说了,太宰也终于能回他:谢谢。

他略有局促的讲了这么句,很快又同过往那般笑:多谢你啦,织田作,可这个是什么呀?

织田作道:用来出去的钥匙。

太宰道:可这屋子就这么一扇门,门里头就是你,这钥匙有什么用啊。

织田作摇摇头:现在只有一扇门,等你从这个屋子出去,就会再多出一扇。

太宰道:原来如此。

同时想:那我也不出去。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那好,我收下啦。接着收回手,那把钥匙还攥在他手心里,他立刻就忘掉了它,接着又去看织田作:你——

太宰语塞,觉得不论是问:你为什么在这?你最近好吗?抑或是你想不想我呀?都很不恰当,都很容易叫织田作想起他已经死掉这事,他犹犹豫豫的,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好在织田作永远都是这样善解人意,太宰支支吾吾,他便替太宰开口:你最近好吗。

太宰立刻答:很好!

他说完这句,突然轻松起来,他觉得也许织田作其实是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又或者织田作根本没死,这是一个几率极小的时刻、又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奇迹,织田作是这样的宽容,叫太宰那颗惶恐的心再度平静下来。太宰一旦平静,便又恢复了他那笑,说了第一句,剩下的便源源不断的从他的胸腔之中涌动上来。他给织田作讲自己怎么在刚脱离黑手党时混饭吃的,又讲是怎么遇上几个人,接着遇到更多的人,是怎么被人救了,又救了人。他说了很久,几乎没有停歇过,织田作就静静的听他讲,眉眼也安静,像是一张极韧极柔和的绸缎,轻轻地覆在太宰的背上。

太宰看着他,想起过去他同织田作喝酒,他醉了时,织田作就把自己的那件风衣脱下来给他盖上。太宰醉眼朦胧的看旁边坐着的织田,看他在酒吧黯淡灯下的侧脸,感到他实在很好,很叫人心动,他那时以为自己的这份心动是因为酒、是因为织田作的安静和善解人意,可那并不完全。

太宰停下来。他终于说完了,感觉实在没什么能讲,便呆呆地看着织田作。

织田作也注视着他。

接着织田作伸手拍了拍他那只紧攅着的手,说:好了太宰,你该走了。

太宰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不。

织田作道:太宰——

太宰扭头不去看他。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愚蠢的反抗的一天,可那是织田作,织田作和别人不一样,在这个人面前,太宰那准备好的一千句谎言都毫无作用。做什么这么快就要赶我走?太宰不高兴的想着,为什么不愿意多和我说几句话呢,都是我讲,织田作却什么都不说。他越想越不开心,捏紧了手,那枚钥匙硬邦邦的、硌的他手心生疼。

可是织田作叫他走,他也没法拒绝他。

太宰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有些精神恍惚,因为他走进来时也轻飘飘的,将要走出去时同样。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陷入这个陷阱里头,已经中招啦,可他中的心甘情愿,恨不得就此搭上自个——陷阱却要赶他走了。他又看了眼织田作,心中荡漾起一抹柔情,这点软和的情感很快也变得又潮又冷,像那枚钥匙。太宰治站起身来,往那扇门走。织田作是对的,此刻要他出去,想必也是对的,织田作总是能在世上那么多弯路里头找出恰当的对的那条路来,然后对太宰说‘给你’,太宰不能不接。

他拉开门,没有回头看织田作,就像这段对话的开头一样,它结束的也无始无终。要是回头,那就彻底完了,他肯定不能再出去。太宰踏出门去,那门在他走出时便急切的闭合了。

他站在门外,立刻将刚才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太宰打量了下四周。这是一间白色的屋子。惨白,呈椭圆,里头还套着个同心圆,屋子里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小一点的那个圆上开着一扇门,这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扇门,外头的大圆,则完全是光滑的墙壁。太宰治就正对着这扇门。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

可这屋子只有一扇门。

那就是墙壁上的那扇。

太宰慢慢摊开手心,他看到自己的手上躺着一把钥匙,钥匙有些温热、还带着潮湿的汗,像一团软乎乎的火。

他知道这是用来开那扇门的,可他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知道这点的,但这么也没关系,既然有门,有钥匙,那钥匙肯定就是来开门的嘛。太宰为自己的想法鼓起了掌,随后又不动了,他突然很伤心,非常伤心,这感伤像是一颗打入他身体内的子弹,停留了十数年,此刻终于开始发炎感染,叫他生起病来。

接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意识到这并不是某种心情,而是真真切切的。太宰盯着自己的手,上头染了一大片的血迹,他腹部的洞口不断流出液体来,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何在此处了。他深吸口气,那处伤口登时牵扯的疼起来,但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把自己的衣服仔仔细细的扣好,然后坐到那张椅子上,这个位置恰好能叫桌子将他的伤口遮起来,他正襟危坐,接着调整好神情,他意识到自己在等谁来。

眼前那门一下就被打开了。

 

 

 

芥川龙之介同中岛敦一块儿站在门口,他俩错愕的看着太宰,完全是一副不可置信、茫然的神情,这表情叫太宰禁不住笑起来,因为实在有些滑稽。他看着他们,他们身上都带着伤,面孔相较他同他们一起时,也不大一样了,看起来成熟许多,也疲倦很多。可他们站在一起,虽然彼此表情都不好看,却站在一个很恰当的位置,一个适合搭档的、互相援护的位置。

太宰又微笑起来。

他说:给你们。

接着他摊开手,手心躺着一枚温热的、带着微潮的黄铜钥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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