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年轻人实在是很年轻。长发用红绳简单的束起来,身着短打,眉目清朗,像是云散后的一轮明月。只有一点,东方曦想,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那是一双老人的眼睛。他其实也说不大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这双眼睛已至暮年,疲倦、干枯,像是一盏将灭的油灯,模糊的支撑着最后一点光亮。

这样一双苍老的眼,被安在一张年轻的面孔上,就显得很不相衬。

年轻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东方曦考虑了下,便招手叫他过来,年轻人果然小跑几步至他身侧,他摊开了手。有只蝴蝶停在他的掌心,颤巍巍的抖着翅膀,正做着起飞前的准备。年轻人很喜欢同他们夫妻俩攀谈,然东方曦能讲出的趣事其实也不很多,前头许多年他忙于练武,生活是一条笔直的线;后头几年则是波涛万丈,但总也无甚时间去拥有什么娱乐。早年有很小一段时间他曾对这昆虫感过兴趣,便挑拣着记忆中那所剩无几的知识,同年轻人讲。年轻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掌心的蝴蝶,看它轻轻振翅,像片秋叶,迅速的升腾而上。

那盏灯中的火光回光返照般抖了抖,亮上几分。

年轻人说:谢谢你。

东方曦摇头:应当是我谢你,若不是前几日我不在时你帮着夕瑶,此刻我已追悔莫及了。现在你一路护送我们避开了许多次追击,我想了很久,都觉得有些无以为报。

年轻人又笑起来:不,你已经报了,这是真的。随即,他很轻很迅速的补充了句:但我时常想,希望你这样的福报并不给予我,而是千万个其他人……他闭紧了嘴,不再开口了。每当这时候,即便东方曦想再问什么,也是无可奈何的。

年轻人改了话题:那只蝴蝶,你知道的,其实如果我们想,就算它飞离片刻,我们也还是能把它捉回来。我们毕竟是练武的嘛,飞叶摘花尚且可以,一只蝴蝶也不在话下。你还想要什么其他珍奇的种类么?路上见了,我也可以捉来给你。

东方曦再次摇头:不必了,其实我只要看看就好,它们该飞就叫它们飞罢。

年轻人沉默下来。

你可真是个好人,他最后这样笑道,同我很不一样。可是东方曦,好人也不一定有好报呀,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时时刻刻就是场冒险。他讲完这句,像是突然生起气来,不再给东方曦说话的机会,几个纵跃离开了这里。他的轻功真好,东方曦又想,非常轻盈、非常敏捷,就像那只蝴蝶;可你也是个好人呀,比如,你就救了我同我的妻子。他想这样对年轻人说,但没有找到机会,这话也因死在了他的口中,垂直坠入他的胸腔,溅起一片涟漪。




接下来几日他们还是赶路。年轻人变得比初遇他们时还要沉默寡言,他只是一味的架着马车前行,不同他们说话,也不像前几日那样开玩笑。

宫夕瑶对他说道:他的面孔是那种急于求死之人的面孔,我曾许多次见到这样的人,最后他们都无一幸免……你快点多劝劝他,多和他说话。你不是最会叫人开心叫人笑的吗?拿出你的本事来呀。

东方曦哑然失笑:其他人都只道我这人闷得很,恐怕全天下也就你一人觉得我擅长逗人开心了。

宫夕瑶还是催他,他向来对妻子的要求都无法拒绝,思量一番,便也去了。

年轻人一见他,就动了动嘴唇:是你夫人叫你来的罢。

东方曦吃惊的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年轻人却并不回答他,而是转而说起了不相干的话:你的夫人……也同你那位教主,我都知道,理想主义呀,就是这么美,这么像是烧起来的太阳,叫人一头扑进去,死,也是温暖的燃烧的死。正因为理想的荒谬,它才显得美……话又说回来,哪有规矩的美呢,那都是不切实际的。但美毕竟不能叫人活下去,活得长。他自顾自的说完这些,转头抱歉的笑笑:我说这些,你大概听不懂吧。

东方曦道:虽然确实并不很明白,但大致意思还是知道的。可你讲的有理,我也不能反驳你。

年轻人大笑:你可真实诚!

他接着说:我从前也同你一样,有着这么股热爱理想的劲头,不过和你们那怀柔的手段不大一样,我相信的是血同死才能叫人一同参与进来。世上毕竟有那么多并不会被光迷了眼的人。我努力了很久,杀了很多人,做了许多事,勉强也算是实现了一部分。可当我再回首时,我发现那实现的部分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只靠着我的命在勉强维系,我甚至能想象,在我死后,它立即就会崩塌。……曾经也有另一条更宽更光明的路在我面前,我没有选,因觉得它太天真太不切实际,现在就是把它摆到我面前,我大约也还是不会选。

后来么……年轻人眼中的那盏灯火忽明忽灭,东方曦简直想要为它加那么一捧灯油来。后来我想,可能不是我做的有错,而是我根本就不适合。我花了这样大的代价去铸造沙楼,实在有些可笑,如果可以,我希望诞生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人。这么一个人,我希望他做的比我好些。

东方曦向前走了一步,扶住年轻人的肩膀,因他觉得对方抖的就像秋风中的枯叶,马上要坠下枝头。

我不知该怎么劝你,他说,可你要想一想……要是这个人比你做的还差,那该怎么办?

年轻人愣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年轻人说,那就真的不关我的事啦,我已经为这片天地付了太多代价,这些代价很高昂,非常高昂,我一个人甚至支付不起。我拖了许多人去偿还这代价。如果这世界需要这么一个命运之子,这么一艘承载了许许多多人的长船,我希望那不是我。过去我以为我已经站在山巅,已经高处不胜寒——后来我才明白,不是这样的,只是能上来的都已经被我屠戮殆尽了。在很久之前,在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之前,他们要找我,只需要给我写封信。

东方曦看着年轻人,觉得不可思议,对方说的话,他大多是不明白的,可他就是很愿意听他讲话。年轻人同他们并不熟捻,可他们这样轻易的接受了他,像泥土接受种子那样。他有种奇妙的亲切感,觉得他们原本就应相亲相爱,就应这样笑、这样交谈。他们已经等了他那样久。

年轻人最后讲道:不过说实话,我想我也没有这么高尚,有这么多怜悯同后悔……也许我只是想来见见你们呢。

东方曦不解:见我们?

是呀!年轻人像个孩子那样笑起来,他的眼睛头一次重新活起来,他把手覆上了东方曦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我这样想很久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究竟有多久。




夜间的时候,他们三人都在马车上渡过,车很宽敞,容纳三人也绰绰有余。他和宫夕瑶为年轻人让出一块位置,同对方说的时候,年轻人虽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拒绝他们。

年轻人捉了一些萤火虫吊在车顶上,他们就挤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看它在夜里发着微光。

我知道了,年轻人有些无奈的笑,明天一早,我就会把它们放走。

它们还是可以再飞起来的。




第二天他果然如约这么做了。年轻人带着他们赶路,这次的追兵却比前几次来的都要快,都要狠厉,年轻人前去查看了一番,回来时,脸色不大好。

我认识那个领头的,他平静的说,他们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他。

宫夕瑶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年轻人的身法实在太好,她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点了穴。

东方曦因这变故滞了一瞬,就这么一瞬,他也被年轻人如法炮制了番。

年轻人把他们两人抱回马车上,让他们躺好,还很小心为他们捻好了被角。东方曦怀抱着宫夕瑶,她虽然起初有些惊慌,但在他的怀抱中,她很快平静下来。年轻人继续驾着马车向前,这次这车却和以往很不相同,它像是一匹失了神智的烈马,一刻不停的向前奔驰。东方曦甚至有个怪异的感觉,觉得它像是腾空飞了起来。在这马车上的一日一夜,年轻人没有同他们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进来看他一眼,东方曦只能在这狂风暴雨中的颠簸里拥紧自己的妻子,将她拉住,勉她遭受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又像是只有短短片刻,年轻人的声音终于重新传了进来。那调子裹着风,因而也模糊不清。年轻人断断续续的说道:能见着你们,我确实很高兴。之前我说我不知道其他人来会怎样,那是骗你的,其实我知道;我看到了,如果不是我,是这世上千千万万其他人,那会怎样。那是一个十分天真、又十分良善的故事,几乎不像是真的,因它这样可爱,又这样甜美,如同我最不切实际的那个梦。那是个一无所知,因而也不被伤害的梦,梦中的我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而那些离开很久的朋友,也都还在。我曾经就打算选择那样的一个梦。只有一点,在那个梦中,你们并不存在……哪个梦中其实都没有。于是我想,是了,我要来见你们。我已经厌倦了不断做选择,于是我把这抉择给你们。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一场雨,雷鸣过后,我就不再存在。

马车重新停了下来。

东方曦感到禁锢松了开来,他看向宫夕瑶,她点点头,示意她也一样。他们一齐坐起来,拉开了隔着外界布帘,四周的风景完全是陌生的,可就算这样,他们也能看出它离追击他们的地方很远很远,隔着千山万水,十分安全,十分适合重新落脚。东方曦朝着马上看去,那里空无一人,像是从来都没有谁来过。




END。




评论(1)
热度(73)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蹈海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