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黑夜不再来



芥川龙之介有个朋友。这朋友是一只白色的老虎,个头不算大,很柔软、很可爱,头顶的毛略有些稀疏,是被摸了太多次的结果。这是一个祖传的朋友,虽然芥川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但好歹还是从其中受了益处,一是命,二便是这朋友,前者芥川并不大在意,后者反倒叫他开心些。这位朋友过去可能也是他的母亲的朋友、或是他父亲的朋友,甚至是他的祖父的朋友,它陪伴过许许多多人,芥川并不独享它的温柔。但飞船现在都是配给制,能有这个,已经让其他房间的孩子们艳羡了。

老虎长着张和气的面孔,看起来有些假,飞船当然也没有真的动物,虽则投影中能看,能看不能摸,那有什么意思?要想见见其他的动物,需要在一个星期一次的外出自由活动时间里专门去动物园。尽管里头也是假的,但假的好过没有。

芥川心中埋藏着一种隐秘的骄傲:他不用偷跑出去也能看。平常还有孩子为了老虎来他的小房间串门,以芥川的性格,实在不太能交到其他什么朋友,但他们来,他也并不拒绝。老虎总是很温顺的供每个稚童拥抱抚摸,似乎它永远不会生气、也不会厌烦,它对所有人都一样好,但芥川还藏着自己的秘密,并因为这个秘密怀抱着一种隐秘喜悦。老虎只对他一个人说话。

等孩子们都离开,芥川会锁好电子门,坐到小床上,接着把老虎唤来自己身边。这个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柜子,以及一小半属于孩子的私人空间。芥川为了节约空间,衣服放在柜子上头,老虎则挤在柜子下头,不叫训导员发现,免得它也被充公。老虎是孩子们的秘密。每次他把老虎费很大气力从柜子里扯出来的时候,它都显得又皱又可怜,芥川因为冲劲往后跌坐在地上看它,觉得它日日都像是即将坏了——芥川每天这么做,每天仍旧提心吊胆,但老虎总是会自己慢慢的充气撑起来,变得重新柔软又可爱,它的眼睛是金色的。芥川生活的地方没有这种颜色。

芥川抱着枕头,把脑袋搁在枕头边上道:敦,我好难过呀。

敦当然也是他给它取的名字,至于它最开始究竟叫什么,芥川是完全不知道的。但既然它属于他,那它就应该接受这个名字。芥川不懂的事很多,拥有的东西也很少,要是他只有一分钱,那他一定要把这一分钱紧紧抓在掌心里头。哪怕这钱是捡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要是它没了,他还是会伤心的无以复加。

敦凑近过来用自己的大脑袋蹭了蹭芥川的脑袋,那些绒毛蹭的芥川很痒,他想再度严肃的说一说自己多难过,但实在忍不住,还是笑了。

敦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芥川说: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对我的母亲讲呀,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什么样的?

敦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芥川说:我才不害怕,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发生……根本没有发生的机会,我怎么会害怕呢。不过外面的世界一定是令人害怕的,我在投影里看过,太空很黑、很冷、很安静……什么都没有。敦,你这么旧、这么破破烂烂的,看起就像个古董!你一定见过外面的世界吧?见过地球?

敦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芥川说:敦,你真无聊,你只会讲这一句,我都听厌了。

敦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

芥川猛地一拍它的脑袋,成功让它闭嘴了。

他翻了个身,重新躺下。在他依靠着的这堵墙壁之后,有着一个他所陌生的、同时也是莫测的世界,芥川也曾对它抱有好奇,但那只是一小段时间。得到未知是需要代价的,而你并不知道代价究竟多大,又要付出什么、能得到什么,可敦是实实在在、不会溜走的,倘若二择一,芥川还是会选择蜗居此处。毕竟它虽然小,到底会温柔对他,还会和他说话,尽管只有一句,可另外那个世界或许一句都没有,芥川精打细算,绝不做这样的赔本买卖。他眨眨眼,立刻将那个世界从记忆中踢走了。




太宰治的事是中原中也跟芥川讲的。

中也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中央,嘘了声,这才慢慢道来:知道大家最近为什么都不去动物园了吗?因为太宰在图书馆呀,一个星期一次机会,去了动物园就不能去图书馆,很不划算。再说了,太宰会发小饼干给我们吃。

芥川每餐都是两片面包、一块肉、一杯牛奶,并且必定不是真的,因为飞船上压根没有牛。他顿时有些心动,但还是很谨慎:他人怎样呀?

中也道:说不上来,和气倒是和气,可没有谁和他关系特别好……他对谁都很和气。

芥川心道这和敦不是一样么,打定主意,便也紧随潮流的去找太宰了。

太宰果然在图书馆,也真的很和气、发了小饼干给芥川,芥川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太宰竟然是个大人!

他满以为在图书馆的孩子,一定又聪明又温柔,至少和他讲话,绝对要超过一句。一来,却大失所望。芥川见过的成人并不很多,最多的还是训导员,在他心里,大人是绝不可能成为朋友了。芥川味同嚼蜡的吃着小饼干,决定吃完立即就走。

太宰却似乎发现了他这点小心思,笑着开口:你怕我?

芥川道:我不怕你,我什么都不怕,可是我也不喜欢你。

太宰登时很受伤的捂住心口:我给你小饼干吃,你竟然不喜欢我?

芥川深吸口气:难道吃了小饼干,就一定要喜欢你吗?那我把这块饼干给你,你是不是就喜欢我了呀。说着虽然心痛,为了表示他的强硬立场,还是伸手把饼干往太宰的脸上递。大人都有着狡诈的生存智慧,芥川看得出太宰也有,尽管他见得多,却学不大会这种智慧。可他知道怎么反击,他似乎天生就有这样一根骨头。

太宰一愣,却并没有下不来台阶的面色铁青,他笑眯眯的用嘴叼走了芥川手里的小饼干。

芥川目瞪口呆。

太宰老神在在地道:好了,现在我们互相喜欢啦。

芥川再次深呼吸,头也不回的跑了。背后太宰的笑声追出来,他想自己应该生气,心里却并没有那么生气。他从前是这样容易痛恨什么,或是不满,或是愤怒,他努力让自己愤怒起来。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芥川再次坐上他的小床:敦,我今天遇到一个怪人……他说我们互相喜欢了!他简直莫名其妙!

敦不说话。

芥川坐不下去,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乱转:那我该怎么办啊?究竟还去不去图书馆呢,我怕我去了他又要笑话我,可要是我不去,感觉就像我输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怎么才算赢,才算体面地解决这事,但总是心有不甘。

敦还是沉默。

芥川有些生起气来: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讲?

敦用黑溜溜的眼睛看他,他这才记起来自己给它禁了言,有点儿不好意思重新拍了下它的脑袋。

敦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芥川说:你看看你,竟然还把刚才几句补上了……你是不是其实有很多话要对我讲,可是讲不了,恩?好吧,我原谅你了。说完这个,他拍了拍床,敦就重新跳上床来。芥川抱着它,觉得它果然很可爱、很柔软,比怪人太宰好上太多。他立刻就睡着了。在这个梦中,芥川坐在小板凳上看太宰变戏法,太宰一拉口袋,就有数不清的饼干涌了出来,蔓延在地上到处都是。芥川吃着小饼干,心里很有点感激给他带来这样多零食的太宰,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好像他突然忘记了所有尖锐的话语同刀锋,那根骨头也软化下来。芥川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别害怕太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后来的日子里,芥川就变得很经常去吃太宰的小饼干。

其实满打满算,一星期一次,也不算很多。芥川知道了很多事,譬如说:在这个寻找着下一个合适的星球殖民地的飞船中,太宰是负责在偶尔悬停时驾驶小型飞船去周遭星球勘探,如果它看起来像是种子,哪怕是一点发芽的可能,太宰也要在上头留下探测器传回新号。太宰给芥川讲了很多星星的故事,它们往往不怎么好看、也很凶险,就像整个包裹着他们的宇宙,可正因为危险,才显得美。若有一天他们找到了新的栖息地,那就再好不过了。

芥川对此倒不是很在意。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处在中间时代,这是一个既未曾见过母星,也无法在生命走到尽头前见到新的家园的时代。他知道自己命运,那就是留下基因,得到后代。或许太宰说的是真的,或许真的有一个又美丽、又对他们温柔的星星等待着这艘船,可芥川心里清楚,它不是在等他。他不会有机会见到它。

太宰拍他的脸:小孩子有点精神,不要这么悲观。

芥川很认真:我这不是悲观,我这叫实事求是。

太宰笑了笑,也不跟他争。

芥川闷头啃他的小饼干,心里有自己的计较。太宰不和他讲很多事,可芥川自有自的办法,再加上所有孩子都对太宰很好奇,尽管对于要平分太宰有点不高兴,可能知道其他事倒也不算太差。太宰是个孩子的时候也选了来图书馆,那时候坐在这张桌子上的是织田作之助,织田作没有小饼干,但有很辣的咖喱饭——这当然也是人造的。太宰这辈子大概从未吃过咖喱饭,登时被迷得迈不开腿,织田作像是一尊神像,但凡想得救,他都愿意普度世人。

太宰日后果然发光发热,爬到这个位置来当织田作的同事,织田作却不在了。

宇宙太大。

芥川吃完小饼干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他小声说:你之前说的话,是真的吗?

太宰侧首:什么?

芥川声如蚊呐:就是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说的那句。

太宰蹲到他身前,笑着握住他的肩膀:那当然啦,我们现在难道不是相互喜欢吗?

芥川想:那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他深吸口气,再次逃了,这次他逃的很慢、很迟钝,等着太宰喊他回来。可他从来都是如风一般想走便走,太宰也就不拦他。他等了很久,终于还是慢慢踱过了转角。




芥川再次把敦从柜子里拖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倾诉点什么,这样敦就会说,芥川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可他讲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在伤心,比往常所说的任何一次都伤心,投影里说,人伤心的时候,眼睛就会流出水来。芥川使劲揉了揉双眼,揉的眼角都红了,可那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芥川决定克制一下自己,他想,要是太宰注定不能像小饼干一样属于他,那他就不要再泥足深陷了。他这个月没有去找太宰。第二个月也没有。第三个月同样。

第四个月中也敲了他的门,中也的眼角也是红的。

太宰也不在了。




宇宙太大,芥川想,向它索要的代价是很昂贵的,他不知道别人是否能支付,可芥川这样穷困、这样贫瘠,他有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就这么点,命运还要掰开他的手,把他拿走。孩子们一定会很快忘记太宰。他们会伤心,眼睛也会流出水,可再等几个月,他们就会重新选择去动物园。芥川心里有着这样一种冰冷的领悟。他知道自己是对的。

敦蜷在他身边,芥川不跟它说话,它也就不会回答他。他意识自己其实只是想有人主动跟他说说话,而不是回答。不是一个对谁都会承诺的承诺。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往常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现在,这安静就叫他有些忍受不了。

芥川猛然站起身。

太宰告诉了他许多事,他向来很聪明,只是不愿意去显示这份聪明。在这个时代,这没什么用,按部就班即可。他一路潜藏,来到小型飞船的停靠室,它们摸起来也是冰凉的,芥川并不懂具体驾驶方法,他也不需要,他只是要这样一条途径,一条去追、去寻找太宰的途径。他只是不想坐在那里,就像他过去十数年那样坐着,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仿佛太宰从没存在过。

他爬进驾驶室,那些星星的图像变成无数个数据显示在上头,他不知道它们在哪儿,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的。芥川随便点了一个,他知道飞船能够自己计算轨迹,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待它将他带离这个巨大的方舟,去寻找洪水。

嘭。

芥川直起身,门外出现了个白色的影子。

芥川咬咬牙,喊道:敦!快回去!你这么珍贵,回去之后,肯定会被分给其他需要你的孩子的。泉镜花就很喜欢你呀,你快跑回去……你是怎么出来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边说,一边等它回他那句话,他知道它只懂那句话。

但敦并未离去,它仍旧在撞门。

芥川终于忍受不了即将到来的孤独,尽管他自以为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他打开了门,敦立即跳了进来,用脑袋蹭他。

飞船也达到了它的临界点,上方开了一小扇窗口,芥川抬起头来看,只觉得那是一片漆黑的幕布,背后隐藏着无数指爪要来捉他。

他一瞬就随着飞船被弹到这片黑暗中。

好安静啊,他想,这就是宇宙?它怎么这样大、这样无边无际、这样莫测……就像死。死原来就是如此模样么。太宰先生这样一个人,也是死在这种安静里吗。芥川突然有点安心,他过去从来觉得自己会在那个小房间里长大、留下血脉、然后死去,死了以后,也一定会被立即处理掉,然后那个房间会留给下一个人,敦也会留给下一个人。可现在他不仅真的看到了宇宙,敦也还在,这是多么幸福啊!他觉得自己得到足够多。

敦看着他,他打算说点什么,它却抢先了步。

敦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芥川愣愣的看着它,觉得它可能是假的,也可能一直以来都在骗他——它竟然会主动说什么吗?可它也说不出更多了。

但芥川只要这么一句。

他俯下身抱住它,把脸埋在它柔软蓬松的毛中,埋在它颈子那里,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在流水。芥川慢慢说道:敦,我好难过啊。他接着说:我想我一定会死在这艘飞船上,我其实不懂怎么开它,太宰先生才懂,我哪里明白这些?敦,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的供源点,就算我死了,你也还是会存在,你会跟着这艘船一直漂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靠岸,或者彻底毁灭。等下一个人找到你,问你,这艘船是哪里来的?你就会跟他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这个人不知道谁是芥川,一定很奇怪;世界上谁都不知道芥川,只有我自己和你才会记得,还有太宰先生,还有中也他们……可太宰先生已经死了,我也很快会死掉,中也、泉镜花他们……最后也都会死。对不起啊敦,我竟然叫你一个记得我,我真坏。对不起。

他喃喃重复着对不起,很快就睡着了,周围星夜无光,一切都沉了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宇宙之中。




飞船究竟是在第几天停下的,芥川也不太清楚,沿途他只是一个劲的向外张望,通过透明的船侧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那些星星,他认得它们,尽管不是全部,他曾在另一个人口中听到过它们。因为摸不到它们,他就并不知究竟是否危险,可他知道它们很美,这个世界再不会有比这更美的物事。

敦一直在他身侧。它安安静静的,芥川也安安静静的,可他感觉十分快活,即便是死本身,也不妨碍他觉得快活。

飞船在一颗星星停下的时候,芥川穿戴好了宇航服走了出去,他想既然来了,不出去肯定是不行的。他一脚就陷在了沙里。这就是沙漠吗,芥川有点兴奋的看着周围,可是不热,也不很干燥,他感到有什么轻柔柔的扑在他身上,随即意识到这就是风。

敦跟在他身侧,他们走了一会儿,对方却怎么都不动了。

芥川问:敦,怎么啦?

敦说:别害怕芥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芥川说:我不害怕。

他是真的不害怕。

敦用脑袋蹭了蹭沙砾,芥川也蹲下来往那儿摸了摸,他的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把那个东西竭力拖出来,这才发现是个箱子。

这个星球竟然有箱子!芥川惊愕的想,他把箱子抱回了飞船,想着怎么打开它。可他的手一碰到那个箱子,人的体温传过去,它就自己打开了。里头躺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器械,这个器械芥川也知道,太宰曾经和他介绍过,这是他们用来发射信号的东西。芥川看到它的右侧写着一行小小的字,他一字一顿的念出来:织、田、作、之、助。

接着,它传出一阵年轻男人的声音,有很多词芥川都听不懂,但他知道一件事:这颗星星是合适的。那个声音拜托下一个找到它的人发射信号,要是飞船来了,就把它交给一个叫太宰治的人。

芥川挤出一个难看的笑:第二个可做不到,我想你只能归我了。

随即他按照声音的指示,将飞船的能源点接上去,发射了信号。或许它要很久之后才能传过去,非常非常久,但一定会到。做完这个,芥川重新倒在敦的身上,就这么一会儿,竟然天黑了。他直到离开那艘方舟,才知道什么是天黑。芥川躺在那儿,沉默着,他再次觉得安静实在难捱。他本来是要去死,可现在他必须发出这个信号,必须得救。人竟然是这样的不自由……可世上所有人,一定都是这样,谁都没有真正的自由罢。

远处静悄悄的,破晓的第一轮光升了上来,从宇宙无尽的漆黑莫测中,倾泻下一片金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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