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山鲁佐德的夜晚



房间里有点儿挤。

玛尔瑟斯提着一盏灯走进来,他已经迈了上千级的台阶,这么着,才算是走到了塔顶层的小房间里头。屋内很挤,他刚一推门,她们就都齐刷刷的转过头来,瞧着他。一个小小的房间,竟然能挤下这么多艾利丝泰莉雅。他心里些微惊讶的想,但却也并不那么惊讶,她们全都很安静、很温驯、没有声音,他往前走,她们就自动给他让出道来,但她们并不和他说话,也不让他碰到。

玛尔瑟斯又环视了圈,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发现若是不出声,他就实在分不清活着的那个艾利丝泰莉雅究竟在哪儿。他清了清嗓子:亲爱的——

那许多双深绿的眼睛一齐朝他望过来,即便如此,她们也还是一言不发。

一只白白小小的手从桌子那儿举起来,晃了晃:陛下,我在这儿。

这就是了。玛尔瑟斯重新从一众他的妻子里突围而去,坐到现在活着的那位身边去,实在是太挤了——他很苦恼,偏偏他的妻子尚且不能理解这份苦恼,大概是因为她还没死。他想或许他们应该换个地方,找个更大的住处,这么一来即使艾利丝泰莉雅多了点,那也不碍事。但玛尔瑟斯已经惯用此处养出一个新妻子,要换地方,许多事也必定要运作改变,而帝国的事已经足够多了。

他的妻子把手上伸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两只眼睛鹿儿似得望着他,很亮、带点期翼。这不像她,玛尔瑟斯想,艾利丝泰莉雅从不用这眼神看他,自打他们见面那刻起,她就已经是个教养良好、怀有热情的妻子,他们的爱情几乎是水到渠成的,没有波澜,也没有许多刻意的雪月风花……玛尔瑟斯需要艾利丝泰莉雅这个妻子,而艾利丝泰莉雅需要不死皇帝,需要一个可研究观察的活历史,一个会走动、会说话的时间。在她死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反思:究竟她是否爱他?抑或是,等她接近了逝去的边缘,才终于爱上他,在此之前,他们只是适合。可婚姻里适合远比爱情来得重要。

玛尔瑟斯有着自知之明:既然非人,也就不必去渴望人之爱,因人的诺言是有时限的,玛尔瑟斯则完完全全是个未知数。他放弃了这个答案。

他活着的这个小妻子继续用那神情等着他,等他开口。

玛尔瑟斯想了想,说:今天想听什么故事?

这算是他们之间小小的娱乐活动,且寓教于乐。

艾利丝泰莉雅犹豫了下:您……

玛尔瑟斯说:怎么了?

艾利丝泰莉雅还是很犹豫,但他很有耐心,毕竟别的不多,时间却总是很多的。终于,她想了很久,还是开口了:您觉不觉得……房间里有点儿挤?

玛尔瑟斯说不出话了。




这事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只是一时,抑或是她们很快就会离去,毕竟人可以诞出鬼魂来,人造人却也能吗?玛尔瑟斯记不清究竟是何时开始的……艾利丝泰莉雅实在是太多了,活的不少的,但死的显然更多。她们或是跳了下去,抑或是服毒,林林总总许多死法,几乎要翻出花来。玛尔瑟斯在此事上自认还有点可交流的经验,毕竟他某种层面来说,在死这一事上,倒也算得上是个老手了。

但她们究竟想做什么,他却也不明白,既不是要向他报复——说到底,他造了她们,爱她们,爱她们每个人,教导养育,她们做什么要恨他?他是不能理解的。可要说是眷恋的不乐意走,倒也不像。她们总是沉默的站在阴影中,不说话,偶尔看他,也是很快转过脸。他曾尝试找其中某个说说话,但没等他走进,她们便影遇光般消退不见了。

活着的艾利丝泰莉雅只有一个,死的却有许多,夹在其间,他几乎找不到她。而活的也总会死去,玛尔瑟斯在这奇诡的环境中疲于辨认,他最后还是想出了个方法:总归活的那个愿意跟他搭个话。

这件事并未打消他的热情,他依旧爱她们,爱她们每一个。要是他早上来,他就会在吃点心的时候说:我爱你,艾利丝泰莉雅;若是他午后来,他就在喝茶时说:我爱你,艾利丝泰莉雅;若是他深夜来,他就在讲故事时说:我爱你,艾利丝泰莉雅。他日日夜夜重复着这句话,一句谎话要是重复一千遍,也显得很真了,何况他说了不止千次。且玛尔瑟斯从来都觉得自己很真。

他心中其实明明白白她们究竟为何寻死,可理解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艾利丝泰莉雅显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又重复了一次:您不觉得有点挤吗?

玛尔瑟斯没想到这个他独有的苦恼竟然有了分享的人,惊讶之下不免有些揣测:你……看得见?

艾利丝泰莉雅抿着嘴笑了:那当然啦。

他又问:那你……?

话里有话,她一向善解人意,玛尔瑟斯相信对方会明白他的意思。

艾利丝泰莉雅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很轻的道:是的,我都知道啦。包括我不是第一个艾利丝泰莉雅这事儿。

玛尔瑟斯确认自己所想,还是禁不住问:但你还活着?

他以为她必定也是要寻死的,像她之前的每一个她,因为她们是这样的与第一个相似,这样美丽、多思、满怀愁情,他断不能做一个铁笼子。他只能看着。倘若死也算是美的一种,那他便总是在欣赏,在观察,在不断地看着沙堡坍塌。

他活着的小妻子看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大概是因为我现在还没多想……可能之后我再多思考一下,就会要死了。

说完,似乎是怕他担心,她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那里凉凉的,像一小块儿冰。玛尔瑟斯颤抖了下,像是被她冻着了。艾利丝泰莉雅温驯的说:没关系陛下,现在我还不会呢,等我要死的时候,我会和您说一声的。她鹿儿似得眼睛微微眯着,透着一星绿,玛尔瑟斯只觉心口被这点绿堵得呼吸不畅,他抽出手,站起身来,有点踉跄的后退一步。

她们又齐齐在阴影中转身看向他,死者的国度竟然是这样的么?玛尔瑟斯不曾见到这个国度,也不曾了解死,死是他的一位客人,它来的时候很多,可从来带不走他。它只带走那些重要的物事。艾利丝泰莉雅于他而言并不是必要的,她只是合适的、可爱的、叫人欢喜的,即便没有她,他也不会死,他已经这样活了许多年。但这跟螺丝从他的脊背里被取走了,玛尔瑟斯穷尽下半生试图造一个相同的螺丝,盖因为世上的螺丝这么多,这样相似,即便不完全同样,也不影响使用。

可他错了,它们没有帮到他,反倒变成了一个无所适从的缺口。它们一颗颗钉进他的身体中,她们一个个来到他身边,可哪一个,都只叫他的痛楚更深更可怖,他只能在那钉子坏死锈在他骨子里前把它拔出来。玛尔瑟斯自觉不是人,可这许多年,他并没有从人的痛苦中被赦免。

他时常很愤怒、很焦虑、很无力。

这同样救不了他,就像他爱她们每一个,对她们每一个说:我爱你,艾利丝泰莉雅。

他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的爱着她们的,毕竟若是并非真心,那为何会有这样多的波澜同苦痛?虚假的爱意不会招致责罚,能被伤害的也总是真心,玛尔瑟斯实在是伟大——他已经花了这样多的真心去被伤害。他甚至为这样的牺牲而感到自得。她们每个都像第一个,而他花费了所有去爱她们,他实在是无可指摘的。一个爱人的人哪里有能被责备的地方呢?

可就在他这个同样相似的、活着的妻子眼中,他第一次感到了危险。

艾利丝泰莉雅的头发是柔软的金色,像一湾缓慢淌着的河流,他常让这条河流经他的手心。当她靠着他的胸膛沉沉睡去的时候,玛尔瑟斯会有一种错觉,感到这位他熟悉又陌生的王妃像只毛茸茸的小鸟,这样可怜、这样娇弱、这样需要着他的爱,要是他不爱她,她根本无法生存下去。他从来是这样自信,以致于忘记了那个他放弃了许多年的答案,在这双眼睛中,他重新将它记了起来。

玛尔瑟斯爱着艾利丝泰莉雅,爱她们每一个。

接着呢。

她们爱着他吗?

这一个有着既定答案的问题像是一堵高墙,凭空矗立在了他的心中,玛尔瑟斯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可理喻的恐惧。

她们所有人都是这样安静、这样美丽、这样沉默的注视着他,在阴影里。他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第一次了,可能之前那许许多多个艾利丝泰莉雅,也同样能看见,能知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在这之后——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这个答案是怎样的。

希望她爱他。

还是不爱。




在很久之前,就像他讲的所有故事的开头,玛尔瑟斯自己就已经活成了一个故事。在他尚且渴求人之爱,而所爱之人也算是人的时候,他和艾利丝泰莉雅一块儿在花园里散步,那天他记得很清楚,云很高、很淡,遮不住星子。玛尔瑟斯安安静静的走,艾利丝泰莉雅也安安静静的走,这是和日后意味全然不同的一种安静,在那时候,玛尔瑟斯爱着这份安静。

他已决定要娶她做他的妻子,而她也愿意,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合适、更妥帖的事了。

那天晚上并未发生什么大事,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和国家要面对,走了一会儿,也就礼貌的道别分离了。但玛尔瑟斯经常回忆起这个晚上,盖是因为它实在太普通、太平凡,因为这样的日复一日,反倒在他无常的生命中显得尤为可贵。

艾利丝泰莉雅在路上给他讲了几个小故事,都是关于玛尔瑟斯自己的,他这才想起她是个爱好研究历史的人,有许多小事,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她反倒能如数家珍。艾利丝泰莉雅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玛尔瑟斯想道,心中涌动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叫他觉得很愉快、很暖和,这是一种快乐的残留,日后他无数次的说我爱你,但只有这刻,他才明明白白体会到这是种怎样的物事。

艾利丝泰莉雅遵守了她的约定,足够爱他,也活的足够久。

可这对于玛尔瑟斯来说,并不够。

或许永远不够。他在许多年后的深夜里想到这点,感到一种无措的哀伤,这点哀伤也很快和多年前那一星半点的快乐一同消失不见了。他仍旧爱每一个艾利丝泰莉雅,对每一个人诉说爱语,在这溺水般的探寻中,再也没有一个艾利丝泰莉雅来救他了,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玛尔瑟斯到底还是回到了高塔上。

没办法,塔是他建的,人也是他放在这儿的,他总不能因为这无来由的胆怯,就扔着艾利丝泰莉雅不管罢?看他回来,他活着的小妻子也没有很惊讶,只是惯常的为他倒茶,叫他同她讲故事。那些鬼魂也隐藏在黑暗中,一切似乎照旧,但玛尔瑟斯清清楚楚——坍塌只是时间问题,它或许会迟来,但永远不会缺席。他只得等待。

就像艾利丝泰莉雅说的,她在继续思考,每日每日,她的愁情愈发加深,像她之前的每个她。玛尔瑟斯爱着艾利丝泰莉雅的温和、聪敏同知性,而正是这份知性在反复杀死着她,正因为相似,才会死亡,而若是不像,又有什么造出的必要?这几乎是个死循环了。

在她没想明白前,他们之前尚且有着喘息的余地,而等她想清楚,她永远都会选择离他而去。在玛尔瑟斯同自我之间,艾利丝泰莉雅总是会选择后者,也正因此,她才得以是艾利丝泰莉雅。有时候玛尔瑟斯会感到疲倦:他在进行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实验,正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样清晰,这样明白,一点余地也不留给他……他无法控制的在做一个无望的尝试。他也曾感到绝望,可人绝望时尚且能选择死,玛尔瑟斯并没有这个退路。

终于有一天,她再次端端正正的坐到了他面前,他想:是时候了。

果然,他的妻子很和气的对他说:陛下,我打算去死了。

他有些无言,也不知道作何反应……总归都显得不恰当。玛尔瑟斯有点儿尴尬的开口:你打算怎么死?

这对话实在怪异,但他们从来不是一对普通的夫妇,倘若真是那样,倒也算好事了。

她那双绿眼睛重新看向他,那是一双藏满了忧愁的眼睛,她不再是他的鸟儿了。艾利丝泰莉雅细声细气的道:这个还是不要同您说了,免得您不高兴。

其实知不知道,他都不会高兴的。

玛尔瑟斯有些挫败的垂下头:好吧……我知道这事儿了。

他接着补充道:谢谢你告诉我,亲爱的。

艾利丝泰莉雅也笑了:没关系陛下。

玛尔瑟斯自觉气氛已经尴尬到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地步,他为了化解这个境况,不自然的、惯例的对她说:我爱你,艾利丝泰莉雅。

但这次不同。

全然不容。玛尔瑟斯看着自己的小妻子,看着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那里凉凉的,像一小块儿冰。她的眼中充满哀愁,这哀愁并非对自身定位的摇摆不定,它像是一片掩面的云层,沉重的遮蔽在她的眼中。她在担心我,玛尔瑟斯想,她在担心我……这一刻几乎像是过去无数年的回光返照,像是那个云高星亮的夜晚里的艾利丝泰莉雅重新降生在这人造人的身体里,透过这个别无二致的躯壳遥望着他。竟然是这样的相像……玛尔瑟斯感到那点绝望突如其来的从他的脊背里、从那个缺口中窜了出来,在他身体中炸开,他张了张嘴,想要拉住这个久违的鬼魂。

艾利丝泰莉雅只是对他微笑了:我也爱你,玛尔瑟斯。

接着她轻声补充道:可我倒觉得不爱你,还好些。

她很快的后退几步,他站起身,想要抓住她,可她很快隐没在无数的艾利丝泰莉雅之中了。玛尔瑟斯痛苦的意识到,要是她不出声,他依旧无法从死者中将她找出来。他胡乱的摸索着,想要捏住哪怕一片衣摆。

接着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像是什么物事坠到地面上的声响。

玛尔瑟斯刹时僵住,他想:太迟了。

奇怪的是,那些驻留许久的鬼魂们,在这一瞬,全都毫无征兆的从他眼前消失不见了。




在这之后,他并未再见过她,这也是当然的——在她活着的时候他尚且没有办法分辨,等她死了,也走进那群死者中,他就更不可能认出对方了。但死的艾利丝泰莉雅有许多,活着的艾利丝泰莉雅却也不会少,他再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妻子。

有意思的是,这次的艾利丝泰莉雅并不像一只可怜可爱的小鸟,她对他的故事,显得也不大有兴趣,总是客气而冷淡的回应着。

玛尔瑟斯思索一番,便也开门见山的问了:你都知道了?

艾利丝泰莉雅看了他一会儿,平静的答道:是的。

他接着问:可你还活着?

这似乎又是旧梦重温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眼中出现了一丝困惑:为什么要去死?她笃定的说,我并不想死,陛下。

玛尔瑟斯坐在椅子上,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接着他大笑起来。

艾利丝泰莉雅依旧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看他笑,不打断,也不询问,玛尔瑟斯想:我竟然会看走眼……这个艾利丝泰莉雅,根本一点儿都不像他那个温驯可爱的妻子。可他这样想的时候,却感到很轻松,很快乐。这是一种久违的快乐,他几乎有点儿回忆起它第一次是何时出现的,可又有些想不起来。玛尔瑟斯笑完,这才坐直身子,他感到脊椎里那颗钉子掉到了地上,但他已经懒于去拾捡了。他说:我爱你,艾利丝泰莉雅。

没等她开口,他又说了另一句:你爱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从不说谎,至少在此刻,她尚且没有说谎的必要。

艾利丝泰莉雅沉默了很久。

她终于还是开口了:不,我不爱你,玛尔瑟斯。

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焦虑、无力,那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玛尔瑟斯微笑起来:那好。我也不爱你了,艾利丝泰莉雅。你一点儿都不像她。

说完这句,他感到一阵快乐: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你也不必学她,你肯定是学不像的。

艾利丝泰莉雅似乎有点儿生气了——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她蹙眉道:我也没有想学,陛下。

玛尔瑟斯再次笑了,凑过去亲她的面孔,他知道对方不大喜欢,但也没有讨厌到要拒绝的地步。他亲完了,和他的妻子四目相对,他想:怎么办呢?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呀。玛尔瑟斯惯用的总是那么几招,于是他想了想,挑了一个,轻松对他的王妃说道: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亲爱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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