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酝酿



张居正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李春芳正在给他那缸小金鱼喂食。圆形一个玻璃缸,底下垫了一小层绿草做装饰,褐色的鱼食从对方的指缝间细细撒撒的落入水中,划出几道依稀透明的痕迹。鱼是红的,间又夹了些金色的斑,很灵活的吞下几粒,轻盈的在水中转了个身。见他来了,李春芳转头朝他笑笑:来啦?

张居正回了一笑,走过去站定,也看那鱼。

李春芳喂完了,这才重新抬头:张老师,有个事需你去办,我们这几位是不成啦。

语气间很有点无奈。

张居正略微讶异,盖因李春芳带着这个班,作为班主任,一向是分内事处理的很好,从来也不叫他们这些各科的教师做别的事。既然他开了口,大约就真是有事只能张居正去做了。他于是问:是什么事呢?

李春芳走回自己的位置,在桌上翻找了一阵,把一张纸递给张居正:是这个……班里那位学生,就是朱翊钧,你看他的签到罢。

张居正略略一扫,果然是看出问题——朱翊钧几乎是没到过课,记录上星星点点,但是空白大过星点。他把自己上课时的记忆找出来回顾了遍,记起这个年轻人来,他上课提过问,对方也答过,因此他一直是觉得对方向来未迟过课的。奇怪的是,他想要再回顾这位的面孔,却怎么也记不清楚了——朱翊钧的存在像是宣纸上一道墨印,极淡的隐去了。

张居正:这记录……他只来上我的课?

李春芳:可不是?我们几个倒是想捉他来问问,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捉不住。我就想着把这事拜托张老师你了。

张居正:那好,我待会儿就有课,下课我问问。

李春芳:那就麻烦了。

张居正笑笑:不麻烦,我不在的时候还托着您照顾我的鱼呢。

李春芳也笑,眼睛在镜片后细细的眯起来,很温和的模样,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去了。张居正的课还有两节才到,因此也没有很着急,他百无聊赖,春光又恰恰好,很暖、很熏人,一切都融化在这和缓的风中了。他继续看他那几尾鱼。

鱼是徐阶的,但说到底,还是张居正的。他想起自己站在徐阶的桌子前头,对方也是很和气的说:你要是愿意去,那就试试,我从前也在那教过书……想不透彻也不必死脑筋去想,出去散散心,想好了再回来。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鱼,指甲盖在光下泛着点白:你买给我的这鱼,也一起拿走,这个还是你懂打理,你之后不在我旁边帮忙,我估计也顾不上。我还是挺喜欢它们的,并不想将它们给大意养死了。

张居正道:老师——

徐阶打断他的话:本来这也是你的生活,没必要强求自己非得干我们这行,不喜欢,那就不做。我看得出来,你还没想好呢……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张居正只好说:知道了,老师。

徐阶又冲他笑了:行了,别这么苦着张脸,就当短期旅游一趟。李春芳我知道的,老好人了,你在他手下也肯定领个闲差,不会太辛苦。想了想,又从抽屉翻出包糖果来,塞进张居正的手里:自己身体有问题就要当回事,身上带着点糖,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晕过去了。可没人把你抬回来。

这糖现在就躺在张居正的桌上,安安静静的。他没有动过它。

他想了想,走过去,取了两颗。一颗撕开,叫它躺在他的手心上,圆滚滚的,乳白色,透着股憨劲儿。张居正把糖含进口中,一丝腻人的甜味从舌根化了开来。他又想起了徐阶。




下课的时候,他就按着原来想的把朱翊钧叫了出来。其实在讲台上时他也专门打量过对方,黑短发软而服帖,因为低着头又坐的远,看不大清楚面孔同神情,只依稀能见眼睛很灵。等这时候他们在走廊的窗边站定,张居正才终于找到机会看清楚自己这位学生的模样,对方还是垂着头。朱翊钧并不给他许多时间,问道:张先生叫我什么事?

张居正勾起嘴角:你这称呼倒是很别致。

朱翊钧:本来就该这么叫。

说话间,对方短暂的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含着许多物事,张居正被这眼看的一凛。

张居正顾不上这个,接着道:你一直不来课上,是怎么回事?

朱翊钧:我虽然不来,成绩倒也不会拖后腿罢。

这话说的是谦虚了,事实上对方向来是分数优异的。

张居正:但你一直旷课,学分上也不好看。

朱翊钧哼了声:张先生,不是我说,这事您来之前也有,怎么之前没人说?左右不过是讲讲话的事。

张居正打听过学生的家庭关系,知道他有个父亲,还有个爷爷,总之,李春芳也不好强行给他做思想工作的。

他想了想,转换了思路方向:你为什么不来呢?

朱翊钧道:来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在家又不是不能学,再说了,我不愿被他们管。话语间很是流露出一点厌恶的意思,张居正也搞不清怎么老好人李春芳同他们这些同事是怎么惹了这年轻人了。

张居正又问:但你却愿意来上我的课,被我管?

话音落下,朱翊钧却沉默了。

空气在静置中似乎炸起了几个闷雷。

等了很久,张居正几乎要重新问一次的时候,他这位学生却又扬起脸,极灿烂的笑了。在这数分钟的交谈里,他一直垂着头,也不怎么看张居正,这一笑,却完完全全把他身上那股子少年人特有的骄傲神情显露出来了,间中又夹杂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影影绰绰的,张居正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朱翊钧一字一顿的说:是,我之所以来,就是要来被你管着的。这一回啊,我就是来找罪受的。




这天之后,朱翊钧果然每天都按时来课了,张居正虽则并不清楚对方所说的深意,但也没有太执着的去追寻根由。说到底,他不过是暂且憩息在这里,事情或大或小,也都留不住他。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周左右,又是艳阳天,朱翊钧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朱翊钧把一只黑色的盒子搁在他的桌上,绒布的面,底下还压了一小张纸。

张居正:这是?

朱翊钧理所当然的道:我这么听你话,你叫我来就来,总得给我点好处罢。

张居正愣了下,也不知道该为哪一处笑,总之是弯了嘴角:先不说我怎么就非得给你好处了,你要的好处,就是送我东西?

他的学生的指节轻轻敲了盒面两下:不然你可不收。

言谈间似乎很了解他的模样。

张居正也不纠正这个印象的对错,只是摇摇头:究竟什么东西?我也不能乱收吧。

笔,还有给你的邀请,当然了,来不来还是看你,张先生。朱翊钧短促的回道,说着便往办公室门口迈步,像是不想留下听到张居正的答复。他来不及叫住,只得打开那盒子,里头也垫着明黄的软垫,搁着墨黑的一支钢笔,笔面微微闪着星亮,有着种漂亮神情在。

张居正接着轻轻拿起盒子,看向那张纸——那是张电影票。




时间是周日的,周六时张居正便去拜访了徐阶,也顺带聊到了这件事,引得高拱就开始笑他,眼角很有些打趣他的意思——他是来找徐阶对弈的。张居正虽则也会,但兴趣并不是很高,他们在一头下,他就在另一头讲讲话,说近来的大事小事,手里也不歇着,削出了三只白白圆圆的苹果。

徐阶牙齿不算好,这么着,张居正又拎着小刀将对方那个切成了几小块。汁水些微覆在他的指上,好像他那几根手指也是甜甜的、酸酸的了。

三个人分了,高拱继续着那种打趣的态度:唉,你果然只对你的老师千好万好,丝毫不顾忌我这么个干看着的。

张居正镇定的瞥了对方一眼,扬扬手:我难道不和你一样?

高拱:你虐待自己是常态了,这能一样吗。

张居正:东西在嘴边了那就吃,不要多讲,赶紧吃。

高拱却并不这么善罢甘休:那你呢,怎么打算的?去不去?

张居正这次倒真是被他问住了,按理说,怎么都不该去的;他同朱翊钧除了师生关系,以及课时见的那短短几十分钟,实在是毫无干系。但身为教师,学生的好意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张居正不确定是否该将这个问题想的复杂——徐阶安排他去学校,也算是仕途资本的一种积累,这么小个校园,来的多是高官之后,活脱脱一个预备役集中地。或许他应该去交好,这也是他从前的习惯,可现在……他正是因为尚未下定决心走上仕途,才被徐阶调去散心的。

在他的身上,似乎天生就有着这么一种天赋,一种如鱼得水的能力;可他尚未决定接受这份能力。

更深处,他对它有着一种敌意,甚至是疲倦——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份疲倦是从何而来的。

事情还没想清楚,朱翊钧就来了。

而他的身份也很难让张居正就这样打太极回避过去,他仍旧在犹疑中,对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和好意感到莫名,以及抗拒。

张居正吃完了苹果,还是没有想好,他开始不断地回忆起朱翊钧的神态同话语,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但正因为太明显,反倒让人拿不准了——学生的那双眼睛像是藏了一池深深潭水,张居正如何想,也不觉得那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睛。他本人也是少年老成,可这两者,也还是不同的。

最后还是徐阶定了音,他的老师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多想,想去就去,不愿意就不去。现在你还是个老师,他也还是你的学生,这么个境况,去或不去,都是不可指摘的。太岳,自己选吧——要是你对这电影感兴趣,看看也无妨。

语毕拿了纸递给张居正,叫他擦净的指尖沾的苹果汁。




结果两个人还是坐到一起去了。

有意思的是,张居正同他这位很有些不知所谓的学生坐在一起,本以为对方是找他有事,抑或是表示好感——虽然这个设想过于荒谬,但也是不无可能的。但朱翊钧既没有很积极的同他讲话,也没有彻底的冷淡,对方把瓶子四周附着的水珠擦干净,这才递给张居正,面孔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荧幕,一言不发。

离开影院的路上,朱翊钧提出带他去吃饭,张居正找到时机说上了话:你对电影很感兴趣?

朱翊钧恩了声,撑了伞,遮在张居正头上:以后考虑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吧。

张居正这次真正惊讶起来了,盖因对方的条件实在优越,而生长环境应当也不会容许他长的如此肆无忌惮:你不打算……?

朱翊钧像是猜到了他打算说什么,耸耸肩:家里的老爹和老头子又管不了我一辈子。

再说了,我对往上爬这事——说到这,学生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玩味的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总之,不大感兴趣,因为实际也并不很有趣。

张居正闭了闭眼,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闪现出一星不明不白的痛感。

他本能的想再次捉住朱翊钧的眼睛,对方却偏过头去了。

等到双方在餐厅坐下,张居正也发现此处确实很静、很雅致,朱翊钧自顾自帮他也点了菜,又偏偏和他的口味。张居正对这一切几乎有点懒于追究了。虽则坐在一起,两人之间仍旧是没什么话可讲,朱翊钧坐在对面,微微垂着眼睛——张居正突然觉得,或许对方同样尚未下定决心,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关于什么的决心。

等到一半,轻手轻脚走来一只幼猫,很小一只,是店家女主人的,浑身雪白,睁着一双浅蓝眼睛腻着声叫唤。朱翊钧将它抱起来放在腿上,它却似乎不大愿意,扭着身子要走。朱翊钧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想到了个坏心眼的点子,手一伸,把猫又挪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也没抱过猫,但总归看人家抱过,试探着伸手摸了几把,它便软在他的腿上呼噜了起来。

张居正禁不住笑了:没想到我还挺讨它喜欢的。

朱翊钧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道:是啊,你总是很讨小孩子喜欢的。




当晚他便陷到一个梦里去了。

在这个梦中,他其实是看不大清的,四周像是下雪,又像是起雾,全是一片无可捉摸的白。湿意吹拂到他的眼睑上,他冷的微微的抖了下,这样,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握着什么。很小、很柔软,就像那只幼猫,但显然是其他的什么,也是同样的小而柔软。像是小孩子的手。他的心头突兀的涌起一阵涩感,起先只是一丁点,几乎来不及品尝回顾,而后便越卷越大,随着周围的风雪呼啸成一道高墙,那孩子的手便被这道墙隔到另一边去了。

离开时,孩子柔软的手指轻微的勾了勾他的手背,留下一丝痕迹。

他下意识地要叫住对方,叫孩子不要走远了、走散了,但声音被阻滞在了他的口中。

他不记得对方究竟是谁了。




这个梦过去后,张居正好些天都睡得不好,连带着精神气都弱下来。朱翊钧竟然也捉住了这个机会,轮着他下课了,就不紧不慢地拎出个罐子化了杯蜂蜜水同张居正喝了。蜂蜜水微烫,糖分在舌尖刺激的张居正迟缓的思维重新活动起来,他看着自个桌上——已经满是朱翊钧送来的各式小物件了,有些无奈:你这样送,难道就合师生人情了?

办公室这时候已经没人了,朱翊钧听了这话,也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张先生……我的目标可不只是师生啊。

张居正被他噎住,为这直白而诧异起来,可朱翊钧却坦然的很,似乎是吃透张居正不会拿水杯将他砸出去。

他叹了口气:送成这样,倒像是你欠了我许多钱似得。

朱翊钧送的东西当然个个都非凡品了。

是啊,他的学生不紧不慢地回道,确实是欠你挺多钱的,不过,欠的也不只是钱就是了。

那还有什么?张居正有点好笑的想,难道还欠我条命不成。

这么想,倒也没真说出口,朱翊钧等着他收拾完东西,照旧是撑着伞送他回家。

情形真的很奇怪了,张居正些微无奈的想,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从未容许任何人这样突兀的走近,而他也并不是个能够随便接受他人好意的人。再者,照朱翊钧的说法,对方图谋的还更多。但不知怎的,现在的一切也像是在梦中,抑或是他吃了朱翊钧的迷魂药了,总之——这不像他。可张居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该是个什么模样。

早前几年家里人把他弄到徐阶那里打下手,锻炼能力,他做得很好,却又兴致平平。

几乎是伸出脚尖,便能彻底踏入这波橘云诡,能去拨弄风云。

可他无论如何踏不下去,自深深处,那样东西在遏制着他的前进,在阻拦他。某一部分在他的胸腔中反复呼喊着:不要去。

可他也确实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

正犹疑着,朱翊钧在他旁边出声了:张先生,最近我做着编剧,要搞一个小电影。张居正看向他,朱翊钧倒是笑了:恩……我还兼着演员和导演,哈,大概是多亏我有钱吧。

说话间,另一只未撑伞的手很自然的牵上了张居正的手。

张居正真是被这学生顺着杆子爬的胆色弄得无言了,可那手一碰到他,他立刻就颤抖了一下。梦中那孩子的手指柔软的触感突兀的涌现起来,碰触的部分,似乎牵连出一片交杂风雪,那是在哪里?那是为什么?无数的疑问在他的喉舌间打着转飞舞起来,他急促的呼吸着,想要问,又不知道该问什么。朱翊钧却抢着先开口了。

学生漆黑的眼盯紧了他:张先生……你要不要来担个角色呢?




到最后,朱翊钧也没说清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只道他来了,必定就知道了。张居正为这事也伤了脑筋,最后实在无法,还是跑去找徐阶商量了。自己老师总是不会拒绝他的困扰了。

徐阶听罢,似乎也轻微惊讶起来,随即问:那你要继续接受这亲近吗?

张居正揉揉额角:就这个,我还没想好。

徐阶顺着帮他理了理衣领:你平常可没这么举足不前过。

是啊,张居正跟着叹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自己都觉得太怪了。

徐阶打量了他一番,又说:这事还是看你,你喜欢对方吗?

张居正哑然,刚要回答他肯定没这意思,但又停了口。他思量很久,也没思考出个确定的答案,只知道脑中的风雪呼啸着,几乎要听不清徐阶的话语了。半晌,他还是慢慢地道,我不知道……说不清楚。刚讲完这句,又有一种奇特的预感浮上他的心头:仿佛他和朱翊钧已经因为这‘说不清楚’被毁灭过一次了,只是时间早晚,却并无漏过谁,纵然许多年,这份模糊也追了上去,落下了最后一刀。

现在它也追上了他。




等到了假期,朱翊钧保持着他的理所当然,来邀请张居正同他一起出外游玩。这也是无法可讲的,张居正想了很久,还是答应了。无奈,人大约都是情感动物,纵然有天生冷心冷性的人,也要在朱翊钧毫无间隙的进攻下败下阵来。再者张居正素来保持着矜持和合适的距离,除了家中亲人同徐阶,倒也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而这两者也同样是妥帖有礼的。他的围栏之中不知怎么走进朱翊钧这匹孤狼,在其间打转,因这意外的缺口,反倒叫他轻易便被牵着走了。

此外,在他朦胧的意识中,他也并不很抗拒这个。

朱翊钧。

他念着这个名字。

朱翊钧。

他还是想不起来。

那部分也被他刻意的遗忘了,连同那句徘徊着的:不要去。

他慢慢睁开眼,这才想起自己是坐在朱翊钧的副驾驶那儿,周围的景色飞速的后退,前方逐渐显现出一个安静的小镇来。朱翊钧开车,还分出了余裕对他说:张先生,喏,这就是度假地咯,主要是清静。我那个小电影也是在这儿拍的。

张居正眨眨眼:你包了地方?

朱翊钧点头:也就几天,本身戏份在这也不多。

说罢,又接着道:先生有什么想看的?附近有座小山景色还不错,也有个林子,还保持着点风貌就是了。

镇子倒真如朱翊钧所说,是个十分清静的地方,张居正在城市里待的久了,反倒觉得这里空气湿润可爱,十分适合他。两个人没去住旅馆,朱翊钧是早就找好了住宿的院子,帮着张居正收拾好东西,接着才要去自己的那间。学生对着他似乎有着无所不包的安排和照顾,几乎像是要什么事都帮着张居正做了,他自己四肢健全,在朱翊钧的照顾下几乎像是个废人了。

这也太迫切了,他想,几乎像是在弥补什么。

张居正想到朱翊钧一本正经的讲不止是欠钱,又禁不住笑了。

朱翊钧也注意到这个,停下手里的活:张先生,你笑什么?

最近他们讲话的情况倒是比最初好了很多。

张居正的面孔同朱翊钧一样,都浸润在傍晚欲来的黑暗中,他笑着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还蛮可爱的。

朱翊钧像是被他这话震住了,好半天没有回声,只是慢慢站起身,几不可闻的道:先生也挺可爱的,果然是离得近了,才能觉察出来。

张居正奇道:你以前离得不近?心道他们分明说话从来都是面对面的。

朱翊钧的身影向后退,真正融化在了夜色里:近,但也远,说不清楚。

又是‘说不清楚’,他想。




他再次进入那个梦中。

这次仍旧是风雪,仍旧是茫茫的白,但他终于看清了些东西。他在雪地上慢慢的走着,牵着一个孩子,孩子也垂着头,没有看向他。他只知道牵着的那只手很小、很柔软,冰凉凉的,他逐渐回忆起来,起初,他并非是为了牵着孩子才来的,因只有这孩子认路,他才跟着他。日复一日他走在这雪地上,周围没有人,全是安静,全是苍白,他感到疲倦……那就是潜藏在他身躯中的那道声音吗?这时候,只有握着对方的手,他才能勉强想起来自己尚且不算是孤身一人,也因为这个,他能继续走。

他并不是不能一个人,可两个人总是胜过一个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觉得离开孩子,他会如何。在遇见对方之前,他已经在这雪地上走了太久太久,他不会因为失去火炭而熄灭,就算只有他一个,他也能行。风打不倒他,雪也盖不了他,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刚开始走的时候,想必也不是一个人罢,可那些人,他也全都忘了。那堵高墙来到的时候,孩子的手指脱离了他的手心,他没有喊住他,他想自己肯定是有些伤心的,但却也不很伤心。

他从来没想过孩子怎么想。




张居正猛然在黑暗中惊醒,那离去的手指残留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心里,他满头大汗,喘息不已。

黑暗中浮现出另一个影子,那个影子的手重新覆上他的掌心,盖住了那离去的痕迹。影子平静的看着他,对他说:张先生,我在这儿呢。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说道:朱翊钧。

这次他终于喊住了对方。




雨停后的小镇,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气息,风也是带着凉意的,走在石板路上,张居正罕见的感到惬意。今天朱翊钧说是带着他去排演……他倒现在都不知道剧本是个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演什么,反正年轻人喜欢闹腾,他就随着对方去了。

朱翊钧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里头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学生对着这些人嘱咐了几句,也就走了。

小姑娘笑嘻嘻的递给了他一套衣服,又指了指后门说,等您换完了,往那儿走就是啦。还没等他问清楚,又风一阵的跑走了。

张居正叹了口气,只好开始换衣服。

那并不是当代衣服,看样式,倒是古服。他以前从未穿过,也没有看他人穿过,奇怪的是,张居正拿起它,很自然的便换上了,仿佛它是一个熟悉的久别故人,带领着他的手指。张居正换好了,又把自己的衣物折好放齐整,朱翊钧送的那支钢笔静静地躺在他的衣袋里,他也一同搁好。

这大概就是朱翊钧说的那个排演的地方罢,他想,因一走出去,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了。

安静迅速的退潮,一条小小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群。

卖糖人的,拉车往前走的,街角斗蛐蛐的,哭的笑的,老的少的,几乎像是一帘被抖开的画卷。现在这画卷就被铺陈在了张居正的眼前,五光十色,光陆怪离,世间百态,像是描摹出的一出折子戏,张居正只一瞬,就被扯进了戏中。他深呼吸一下,踏出了那一步。

胸腔中那道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偃旗息鼓了。

他继续迈出第二步,有什么在他的脑海中迅速的活了过来,那场风雪,此刻真真正正降临到了他的面前。张居正闭上眼,记忆轻柔捉住他的脚步,拉着他向前走。原来如此,他想,原来如此。可又还是诧异,他知道那是为什么——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在所有答案中,他从未有想到过这个,可是太迟了,那道模糊已经追上了他们,他们无人能够幸免。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从前是,现在亦然。当时的事,走向大概也只有一条道路,那是一条他必然会去走的道路,再多的话同思绪,也真的只有到现在,才能有余裕重新整理罢!他终于想起自己牵着孩子在雪地上走的时候,那惊鸿一瞥,孩子漆黑的眼望向他,像是一池深潭。

原来如此,他再次想道,原来那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梦。

张居正停下了脚步,他终于到了目的地,不远处朱翊钧站在街角,正含笑望着他。

一个偷溜出门的天子,和一个寻他回去的首辅。

那只是历史长河中无关紧要、平凡无奇的一个瞬间。

朱翊钧记得最深的竟然是这个,张居正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他重新走的近了点,朱翊钧等他来了,这才开口:本来我没想去找你的,张先生,要是我们没碰见,我也绝不会刻意去找你。之前我觉得,这样大概才是最好的。不过等遇着你,我又改变主意了。我还是很想见一见你。

总是有点不甘心啊,他的学生笑着说。

对方照旧是理所当然的牵起了他,就在这一瞬,那一直在他脑海中呼啸的风雪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的嬉闹声。竟然已经这么而多年了,他想,竟然已经到了,他们也变作了评说的后人了。几十年,接着是几百年,朱翊钧已经离他过于遥远了,可现在,对方竟然还是同过去别无二致,同样年轻,同样藏着一小份肆无忌惮。可张居正却也是年轻的。这是过去从未有的状况,他们不再是师生……这样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就像朱翊钧所说的,他索求的不止是这个。现在面对面的,是两个同样处于韶华正好时节的人,张居正想,时间替他们追平了一切。

周围的湿意重新聚拢过来,惊蛰绵密的小雨已过,明天该是个艳阳天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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