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故事的时代。我的出生是一个缜密而富有创造力的计划,需要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一场持续很久很久的血缘的杂交实验,当会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们就被邀请到一座五层高的楼中。门关上了。开始他们愤怒、咒骂、哭泣,然后恐惧,接着变得孤独。在这里,这个狭小黑暗的笼中世界,他们因为孤独而相爱产子,到了最后,得到了最有潜力的一串串相互纠缠盘旋的基因,而从这基因同精子卵子诞生出的孩子,那就是我。

李靖之妻怀孕三年零六月方才诞子,而我在透明的液体中睡了两百年。

当我变成了一个婴儿后,人们称量我的体重,发现我轻的不可思议。要是刮风,很有可能会撞到天花板。于是他们把婴儿车也做成重重隔栏的模样,不要叫我跑掉。我又长了二十年,这才到了能够拿笔的年纪,而在这时,世上已经没有会写故事的人了。

我很奇怪,也曾询问将我抱到桌椅纸笔旁的人:既然你们能想出这样有创造力的计划,为什么没人会写故事了呢?

可是没人知道为什么,它像是在某个午夜被悄然偷走了。像被拿走了最轻也是最沉重的物事。

在我能够拿笔开始写的那一天起,我就在不断的写故事,它们变成铅字,变成符号,变成声音在世界所有的角落不断地回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写得,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写了这些究竟要做什么,我只是不断地写,一天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年,为了防止我飘走,他们把我的脚也捆在椅子上,不然我甚至没法喝汤。好在养育着我的这个温室虽则沉默,但并不尖锐,我像是睡在蛹中,到如今也并未真正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那些我所写的故事,我重新看它们,也发现自己对它们极度陌生。就像那个五层楼高的笼子,也像我所沉睡的保温箱,我变成了世界上所有人说故事、做梦的一个摇篮,一艘小船,他们所不能写出的文字和词句在夜里滑进我的脑中,逐渐成形,到了白天,我就把它们讲出来,还给它们的父母。

我的生长期极其漫长,因此等到了青春期时,我已经六十岁了。

养育我的世界开始发愁,因为在我之后,已经没有另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能够和我相爱生子了,等到三百四十年后我死去时,世界将真的变成一个没有故事的地方。他们考虑了许多方法,又一一否决,盖因不纯净的血统,也只会不断衰弱下去而已。我坐在我的椅子上,喝我的汤,对外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我只知道我有笔有纸就够了,至于我是谁,又是为什么诞生,那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

有一天我换成键盘开始打字,在此之前,他们并不允许我接触能够连通外界的器械,仿佛我碰触一下,立刻就会因为纺锤而就此昏睡。我依旧保持着速度在不停的写着,等到我一百二十九岁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一封署名‘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的邮件。我知道什么是黑客,因为这种故事我也写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活的黑客。我点开了邮件。

邮件写道:是你偷走了我梦中的故事吗?

接着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会话窗口,我立刻摁着键盘输入一行字:不是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可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虽然我并不懂故事从哪里来,可是故事确实是我写的。

窗口很快跳出另一行字: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干嘛还要写故事呢?你可以试试做其他的事,比如像我,做世上最伟大的黑客。我看着这行字,它散发着年轻男孩的气味。

我想继续回复,却又愣住:我为什么要写故事呢?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生来就是为了写故事的啊!我的每个基因子里都写满了故事的沟壑螺旋,我是为此诞生的,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还应该做什么,这样复杂的事情,在蛹中喝汤的我怎么会知道?

门开了,就在那一瞬,窗口也悄然不见了。

我回过神,开始继续写。




后来那小窗口又时不时跳出来,我开始相信他的署名,相信他确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不然怎么能在这样重重的注视中抓住每一个间隙同我说话呢?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说话有点不着边际,可是我从来没和其他人说过话,我知道这是什么,我知道‘朋友’、‘友谊’、‘快乐’,我写过许许多多痴男怨女的故事,也写过许多至交好友的故事。我是所有星星中那一颗孤零零的陨星,我不能被归类,不能变成自己笔下的人。

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说:你为什么不试试自己写一个故事?

我说:我本来就是自己写故事的啊!

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说:那可不一样!或许……你也可以试着写写你自己的故事呢?

我说:我的故事?我没有故事,我从一个保温箱里诞生,最喜欢喝汤,也只喝汤,我每天都在写故事。我做的事,你一定都知道吧,你都控制了监控探头了啊。

那个小小的窗口很久没有动静。

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说:那要是你愿意,你就来找我好了,我可以教你怎么写自己的故事。

我心里感到非常好笑:这可是一个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写故事的世界!不然为什么我还会诞生?可我没有这样对他说,也没有嘲笑他,我对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说:但这个屋子的里外都有许多的人看着我,我怎么才能去找你呢?

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说:之前你告诉我,因为你很轻,所以他们把你捆在了椅子上。你听我的话,每天喝汤的勺子,喝完之后就用来割捆着你的东西吧!你的寿命很长很长,你可以用很久的时间来做这件事,等你割开之后,你就向着天空飘去,再也不要落下来。他们捉不住你,你也就不用这样一直写了。

我困惑的问:但要是我不下来,那我怎么去找你?你又怎么教我写自己的故事呢?

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说:没关系,只要你能离开那里,就算是不找我也没关系。不用管我,因为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他们是找不到我的。在天上,在云层里,你就睡在那里吧,睡在月光下,自由自在。不再被一根拴着你的绳子捆住,不再被故事困住。那样的话,在你做梦的时候,我就会把我想对你说的话和写故事的方法同样放在梦中,在梦中,我们会再次相会。我会在哪儿和你说话的。

我说:那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啊!不要在我出来之前就死掉,一定要活着啊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

从那天起,勺子就不再仅仅用来喝汤了,本来我还有点惋惜要牺牲喝汤的时间,但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告诉我,外面还有许许多多比汤更好吃更美味的食物,我也就不那么失落了。我开始迫切的期待离开这个椅子,去那一个我描写了无数次的陌生世界。这个过程耗费了我七年的时间,但于我而言,那是最快乐的七年。我第一次体味到这个词语的颜色和味道。在束缚着我的椅子即将离我而去的前一刻,我也都在想象,之后会怎么样呢?想象那些最后关头败露的阴谋,冲进来的监视人,可是没有,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在做这件事,几十年的故事已经让我变成了一个温驯的影子模样。

我一下子就离开了那把沉重的椅子,失去了重量,从屋子的天花板没有任何阻碍的飘了过去。像是一捧透明的水,渗了过去。




夜空真的是黑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月亮,云层很稀薄,带着冷意,我控制不住自己,只能随着夜风缓慢的飘荡。到了午夜三时,我终于看够了下头星星点点的橘色灯火,我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开始做梦。开始等待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教我如何写自己的故事。

但他没有到我的梦中来,我梦到了许许多多人的故事,却没有梦见他。

第二个夜晚也没有。

剩下三十个夜晚同样。

到了第二个月,我学会了如何扒住飞机的一侧随着它们移动,因为我很轻,也就不会影响它的轨迹。我重新回到地面上,在那里我知道了,世界上伟大的黑客或许没有他说的那样万能,那样水火不侵。在过去我写过太多关于死的故事,可第一次,我终于明白了死究竟是什么。

有人发现了我的面孔属于谁,在他们抓住我前,我如气球般重新飘离了大地。

我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偷走他的梦。

但也是在那个夜晚,无师自通般的,我学会了写自己的故事。我写的第一个开头是:在诞生的第一天,电脑的收到了一封小小的邮件,这封邮件属于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我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间或降到地面上,放在那个我曾经待了许多年的椅子上。他们不再能捉住我,因我已经不是蛹中的一个少女、一艘小船、一个摇篮,在一个极度缺乏故事的世界里,他们只得收下这个故事。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这本书只被印了一百册,放在最偏僻最狭小的角落里蒙尘,可这也没有关系,因为在这之上,我已经重新和他的梦接连在了一起。

后来我依旧写故事,写那些寄存我的脑海里的故事,我依旧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是谁的造物。但我想,要是连我都不写了,那又有谁来写?那样的话,世上还会诞生第二个最伟大的黑客和我发邮件,和我一起做梦吗。

我像是一艘孤舟,因为失去的锚,就这样在死海上停驻了一百六十年。




在第一百六十一年的夜里,我做了一个给我的梦,造梦的青年迫切的想要见到我,他自己是不能够意识到的,因为这是梦呀,是他潜意识里的故事。我感到了好奇,因此在夜中悄悄落到他家屋顶上,摸着墙壁和窗沿滑入室内。我是那样的轻,落在地上,也没有半点声音。可他一下就惊醒了。

是你吗?他睁着眼睛看我,我读过你写的故事,你写的第一个故事。他拿出了一本书。

我讶然的想:竟然真的会有人买到那只有一百册的书啊。

青年说道:我看过很多有关你的书,这个世界没有故事,除了你之外没人写得出来,但却有人给你写传记,把你的事绘制成图画,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有名了啊。

他说:是的,但我知道你是在更早之前,我的叔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黑客。是他告诉了我你的故事。

他接着说道:你写故事的时候,是怎么看故事中的人呢?是否觉得他们就像是纸片剪出来的,所有的痴男怨女,至交好友都在薄薄的铅字中,隐匿身形。因此在书中再多再剧烈的感情,只要脱离出来,立刻就会淡化。即便是一时的浓烈,也终将变得非常轻,轻的能够穿透墙壁天花板,一直飘到月亮那儿。在那些传记图画里的你,在我的父母口中的你,也是这么的轻。但在我读完这本书之后,我感到你变重了。那个下午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还和我的朋友为此开了玩笑,但第二天的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突然意识到你真的就在距离我无比遥远的空中,你不是一张纸,一段文字……那一刻,在我的心中你变成了切实存在着的。我因此知道了你的故事,我躺在床上,开始流眼泪。我突然意识到你的痛苦和我一样剧烈。我想你是真的活着。你是个人。

就在青年说完这话的同时,从他的眼睛中漂出了一滴泪水,它朝我飞了过来,轻盈的落到我的手心上。它立刻就渗透进了我的皮肤里。风吹了过来,但是我没有被推走,也没有飘起来。我突然得到了重量,像是个人,第一次从这滴泪中获得了血肉和形状,第一次真正的诞生到了世界上。接着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叠纸,印着细密的铅字。他对我说:这是我为你写的故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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