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拯救



每一天,她都不记得前一天的事,她的大脑像是种了支她所不能看见的花束,以她的记忆为食,日日夜夜,她没有过去。每天都是世界诞生的第一天,每天都是日头最新的时间。她有一个日记本,记录每日,她靠这个维持她的生活;她还有一面镜子,她靠这个维持她的生命。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这面镜子里所展现的画面,她一次也没有忘。

她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她对这个没有概念,她不知道什么是'一年',什么是'一月',什么是'一日',时间只有一天,她的生命也只有一天,它像是一个没有具体形状的名词,像是盲人的红色。像是漆黑里某个炸开的烟花。她想自己已经很老了,至少,并不年轻。她看着自己的镜子,但里面的人也不是她。

她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屋子里有食物、水、用来娱乐的书籍,至于是谁给她的,似乎也不很重要,毕竟她只能存活一天。她看的懂那些单词,但是并不能一句话的意思。她的记忆只有那面镜子,她想自己可能是因为那面镜子才活下来,甚至,可能是那面镜子创造了她!

她一个人也没见过。或许昨天见过吧,但她不记得了。

那面镜子。

日记里没有提到镜子,没有对它作过多的描述,这是她唯一不需要依靠笔来记住的东西。镜子没人看得到,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才能看到触碰到它,为什么它偏偏选中了她?这是眷顾,还是降灾?她一无所知。

镜子是十多年,或许二十年前出现的,她的病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圆,像是一片冰冷的玉块。她记得很清楚。她似乎整整盯着月亮一整晚,还听见了鸟的声音,花的声音,人的声音。在那之后,她就不能够从今天迈向明天了。在此之前,她从少女变成女人,学生时代离去了,青涩的果子要落下来,但她的人生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这样看来,镜子似乎并不是什么吉兆。

有几次,至少这一天里有许多次,她都想摔碎它。可是她又不敢。一种奇怪的恐惧叫她害怕:镜子碎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不敢。她是个非常胆小的人。

一开始里面只是漆黑。

非常黑,非常冷,她直觉那里非常冷。她看不到其他东西。

后来镜子里漂过一些碎屑。

她明白了:这是连通着水底的一面镜子。

可这又有什么用?

镜子里的时间,似乎和正常的时间不大一样,话又说回来,她本身也就不能感受到正常的时间。那里的日子本拆分的极度缓慢,极度寒冷,像是冻僵了。如果一种景象也能够生出灵智的话,那它必然是冷的发抖。过了几年,她才又有了新的发现。

镜子是在一艘沉船里的。

这个发现没给她带来太多的想法,它躺在哪里,对她又有什么帮助?但这个想法几个月后就被打破了。

镜子原来是躺在沉船里一位小少女的面庞旁边。

之所以知道是少女,那是因为她终于发现,镜子里的时间是倒流的,像是被随意翻转的沙漏。沙子朝天上飞去,像是倒流的雨。雨要是回家,会回去哪里?小少女从一具躺在水里的冷冰冰的尸体,变得从水中离开,在沉船之前,她实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少女。她一看到她的脸,就想流泪。

我是因为这个才活着的,她想,我完全明白了,我是因为要看到这个,要记得这个,才被镜子生下来的吧!她注视着少女秀气的脸,柔软的嘴唇和肢体,感到自己的心像是冰雕成的,正在被一捧滚水浇下,发出幸福又痛苦的叫喊。她很确定,她就是为了见到她才活着才诞生的,尽管她不知道小少女的名字,也不认识她,但她知道,她爱她。她要救她。

对,她当然应该救她,她看到了钟摆,也看到了时间,那是不属于她的未来的时间。但只要尚未发生,就能够改变。她想自己这十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降临日,诞生日,随便什么最最庄重的日子。去拯救一位她所眷顾的少女。

倘若她真的也能叫他人蒙恩,她就愿意为了她这么做。

若是尝到预知未来的甜头,是否能够被称之为先知?尽管只有这么一件事,却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这难道不比所有的预言都更恢宏、更伟大、更壮丽?从看到的那天起,她就在等。她很高兴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忘记这个。

房间里依旧每天有食物、水与书籍,但她从没见过人,或许昨天有吧,或许她是和谁生活在一起的,但她不记得了。她也不在意。她只有一件事,只想着一件事,只有它才切实有意义。

像她这样没有能力也没有未来的人,竟然能够拯救另一个人的未来,另一个人的性命!还是她最最亲爱的人。她欢欣雀跃,每一天每一天,她度日如年。她等待着。在此之前,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带好了身份证、钱财、收集地图、查出船的名字。她必须万无一失。这个准备花费了她很多时间,可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甚至有些野心勃勃的等待这一天。

那天午后下了一阵小雨,很快就停了,路上残留着湿漉漉的气味,叶片的味道、水的味道、花的味道、人的味道。她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她僵硬的对他们微笑,很害怕,很不安,她是个非常胆小的人。但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爱叫她振奋起来,鼓起勇气往那个已经被笔尖圈的几乎磨破的地方走。这一天路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那样难熬,可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她不知道那些不能被记录的事。

她来到船边张望,雨停不久,又开始出大太阳,湿润和热混合在了一起。她四处张望。所幸命运没有迟到太久,很快,她就看到了那位小少女,那位她命中注定的人。她的心砰砰跳着,像是有一面鼓藏在她的胸腔里。她朝她走过去。

她该说什么好?这么短短几步,她想了无数说辞,请求,请她不要上这条船,不要离开陆地,不要死去。她迫切的想告诉她,她看了她许多年,尽管她从不认识她,可她却实实在在爱着她。她是为了这一天才从生活里幸存的。

可等她终于来到命运的身边,她只是抖着嘴唇说:别、别去。

她的声音像是一个烟囱,从里头冒出黑烟,底下是烧的滚烫的木炭,正在发热,正在走向死亡。她说:别去。她以为她们还要争执,辩论,甚至要互相扭打,反正,她不会要她上去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小少女只是悲伤的注视着她,顺从的被她那双粗糙的手拉着离开。离开她本来的结局。她已经心满意足。

船已经开走了。

她的使命完成了!她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意识到还紧紧牵着小少女的手,她感到一阵赫然,要抽开,却被对方同样紧的回握抓紧了。她听到小少女哀伤的问她:妈妈,你认得我了吗?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候,那镜子突然变得透明起来,从她另一只手里滑下去,摔碎了,碎成了一千一万片。每一片都那么凉,像是月亮,像是她从她腹中诞生的那天。那是她曾注视了一夜的月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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