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逃亡



在整个过程的末尾,他才有余裕来整理思绪,来思考那个对方所说的基础问题:生与死的意义及界限。大概四百年前,他只是个普通人,在校生,忙于打工和游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多一分钟,也并不认为自己会思考它。但现在似乎只剩下这个问题了。

根据和他对话的一些片段,他大致能推算出对方是个男人。曾经结过婚,后来离婚了,没有子女,从事文字工作,独居,性格嘛,或许是较为乖僻的。很多时候他发问,对方也并不回答。男人自称‘鲸落’。

那是什么?他问。

男人告诉他,鲸鱼在死去后庞大的躯体会落入海底,在这之上,它会重新孕育出一个仅靠这些破碎皮肉骨架铸成的新生命系统。一个依靠死者的馈赠维生的系统。这个名字蕴含的慈悲和深意叫他有些发抖,他问:你是不是也死了?就像所有曾帮助他逃脱的直觉一般,这个答案在他心中若隐若现。

鲸落答:这得看你认为什么是死。你信教吗?

他说:不信。

鲸落笑了,尽管他看不见,但他能从那些字看出对方在笑:你可以这么想,生命是一种遗留和转化的过程,鲸鱼也并没有死去,只是分散成无数的其他生命。真要问我,我想本来就没有死亡。只是一个循环,从始至终,再到开头。

可是鲸鱼本身的意识已经消亡了啊,就像人类,我们不是把精神的消亡称作死吗?

精神从哪里来?灵魂又从哪里来?

他语塞了。这个问题从古至今有太多人在问,可没人能回答,更何况是他。

是一堆肉块、一些液体和神经组成了我们,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依附着什么存在的……甚至连我们自己是什么也不明白。最开始的时候只有海吧!海水、闪电,从雷鸣中劈了下来,在那里出现了最初的生命。但这个出现本身就全无意义。没有人能定义意义本身。如果我们的身体和你所生活的星星有着同样的隐喻,从你身体里诞生的每一个新的细胞都是有意义的,但星星并不需要诞生人类,是不是?我们是怎么自认为是‘我’的呢?我们怎么认知到自己是消亡而非转化?我们为什么要出现,这是一个缜密的计划,还是仅仅是个意外?

他头昏脑涨,不知道怎么反驳,也不理解鲸落的话。

男人的字歪歪斜斜在他的笔记本上显现出来:第一步是模糊生死的界限,这样才会有第二步。第二步是形态。




逃亡的路上他只带了那个用来和男人联系的笔记本、一把匕首以及他自己。匕首是用来自杀的,有时候很快他就会发现不对劲,只能通过这个方式去下一个世界。真的有适合我的那个世界吗?他在反复的失败中逐渐开始失去信心,如果鲸落回答他的快,他还好,慢一些,他就更加焦躁。这属于较好的情况,更多时候没有匕首。

什么是死?怎么模糊?他觉得对方的要求完全是强人所难的。

精神的消亡,他想,这样的话他确实也没有死,只能说是肉体的枯萎。在四百年前,他还是个学生,即将迈向朝九晚五,第一次枯萎的原因是地震。他当时仰面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天花板砸下来,他避无可避。他觉得头骨像是碎裂了般剧痛,蜂鸣阵阵……应该是碎了。有血从他的口鼻流出来,他很害怕,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传来一阵沙沙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得到我吗?接着又是两遍问话。很奇怪,他的头骨都碎了,耳机却安好无事。

他竭力挤出那回答:听得到。




再睁眼的时候,他正站在一个略微狭窄的屋子里,穿着黄色的袍子,带着高帽。他一时愕然,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又两个和他打扮相似的同行者带着他一起站起来,他看见了一个女人。他很难形容那瞬间的情绪,像是一股柔软的水流,叫他又欣喜,又不知所措,一种难以忽视的神性从女人的面孔上流露出来。她怀抱襁褓,里头是个婴儿。

他伸过手抱过襁褓,轻轻触碰到婴儿柔嫩的脸颊,听到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婴儿柔软细弱的手指缠着他的手,像是潮水,让他难以脱身。

同行者对他低语:昨晚的梦,我们都知道,我想回程时我们应该绕路,不要去见希律王了。他也只是茫然的点点头。随后他的同伴和女人同他的丈夫到内室继续攀谈起来,他则抱着婴儿,继续无措的站在那。

婴儿的手指带着他的手,他触碰到一个不应该属于襁褓的东西,一把匕首,躺在婴儿柔软的皮肤和布匹之间。他吓了一跳,急忙把匕首拿出来,婴儿朝他眨眨眼,张开嘴,口中吐出那个他曾在耳机里听到的声音:你会用到它的,在下一个世界,我们会通过其他方式联系。不要害怕,你知道,本就没有死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婴儿接着又笑了:在这个故事里这么和你说,实在是不大好。

他没来得及回答,女人和他的同行者就出来了,他只好就此拜别他们,离开了玛利亚和约瑟的屋子。在之后的道路上,希律王的追兵果然如期而至,他也果然用到了那把匕首。但这只是个开始,他握着它倒进冰冷的水中。他再一次被死追上。




本子是在一艘船上弄到的,他就坐在那间屋子里,本子放在桌面,他打开它。米黄色的纸面上自动出现了文字,他仿佛福至心灵,也用起了笔在上头写写画画,而后它回答他,像是一个延迟了的询问。他只说了几句,船就沉了。

这当然也不是他的世界,他想。




鲸落从没有和他说过自己的故事,他只提供咨询,不提供友谊。两个世界是通过什么来连接的?有这样的说法,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露珠之下,或许就隐藏着一个世界。世界开始之初的形象都是那么相似,鲸落告诉他,在佛教的解释里,我们的世界也只是小三千世界中的一个,在这之外,还有无数个世界。或许你可以想象成蜂巢,或者肥皂泡……每个圆圈的边缘是另一个边缘的部分,只是形态不同,可能是一朵花、一段文字,也可能是一阵声响、一捧水。

就像这个本子?

是的,就像这个本子,这段话语,甚至你看它是一个故事,而在字符下,则是一个世界。字符连接着你们,是一种信息的传递方式……还有更多方式,就像预知梦那样,你会在梦中去到那个世界,很短暂的,你会通过那层壁垒。大部分时候,人们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信息的传递,重要的事往往看起来都无关紧要。

微生物的世界也是世界吗?这能够相提并论吗?

万物皆有灵,是不是?这是鲸落第一次讲述关于闪电击打海面,诞生生命起源的故事。我们都是从意外中来到的,或许不是意外,但没人知道。他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答了,反正不算很赞同,至少,他很难把自己和微生物放在一个层面上。鲸落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认同。

那么刚才你说的,起源,究竟哪里相似?他问鲸落。

像是太阳神拉,也像是梵天,他们都是在水上,在卵中诞生,卵的碎片化作了世界。我想告诉你的是,本就没有死,你要明白,一切都是碎屑,在不断的重铸和毁灭里漂移。你知道自己的死是为什么吗?让我告诉你,在一个故事里,在一段传说,一个世界里,你不一定是主角,你或许只隐藏在编年史的一个数字中,如果你足够幸运,直到死,你也不会发现这个。

他忍不住苦笑起来:看来我不够走运。

是的,在你所处的第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的主角已经死去了,它也随之坍塌,变成星屑,要组成下一个世界。我和你,朋友,我们都是逃亡者。在一个又一个毁灭中,前往尚未消亡的地方,或许有一天,你也能找到你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会是主角。

你呢,鲸落,你也像我一样吗?

出于对朋友第一次从对方的笔下吐露出的兴奋,他忍不住追问,但像是过往无数次,这次也没有回答。他感到孤独。他早就该感到孤独,它却迟到至现在,并且像是要一次偿还一般,剧烈的笼罩了他。眼泪从他的眼睑下流出来,无可抑制的,一遍遍将他淹没。




毗湿奴砍下了梵天的第五个脑袋。

封神之战。

特洛伊的木马。

一千次,一万次,许许多多次,或多或少,他都会遇见对方。而死跟在他身后,跟在他们的身后。





有一次他变成了一只老鹰。在饥饿同荒芜的大地之上徘徊,他追着一只鸽子,想要捉到这得之不易的食物。鸽子躲到一个坐在地上的修行者的手里,哀切的说:万物皆有灵呀!我活着也很难、很辛苦的,放过我吧。

是你吧鲸落!他想大叫,想揭穿这个恶作剧,但是看着修行者,他又觉得这么说不大妥当。

于是他开口道:鸽子活着不容易,我捉它也很不容易啊!不吃它,我就会饿死。

修行者看着他,他突然觉得极端熟稔,依稀在某个女人的面孔上看到过这神情。

修行者依旧护着鸽子,从身边拿起一把匕首来,这把匕首的模样,他也觉得眼熟得很。修行者将自己身上的肉,一刀刀割下,喂到他的嘴边。他想拒绝,但是,本性如何能够拒绝呢?他一边吃,一边痛恨着鲸落,那匕首落在了尘土里。他不想拿它了。

鸽子在释迦摩尼的身后睁着黑色的眼珠看他,他不明白为何对方这样残忍,抑或是——他想到了那个词:计划。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它究竟关于什么呢,世界,还是生死?

他依旧一无所知,但却明白,自己已经在其中了。

然后呢?像是鲸落所说,没有死亡,只有分离和转化。那么事情原本的模样是如何的,释迦摩尼割肉喂鹰,变成鹰飞走了吗?

他扇动翅膀,振翅而起。




不知道是第几次,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对于这个过于漫长的逃亡来说,他作为配角的第一个世界所经历的时间,也太过短暂了。

鲸落倒是在其中一次交谈中告诉他,他的肉体第一次枯萎,是在海旁。那时候鲸落沿着海边散步,天空忽然裂开了紫色的口子,裂口里流下了大量的水,下一瞬间,他就被卷到了浪里。隐隐约约的,鲸落觉得,那就像是世界诞生之初的形态。只因为他并非那个世界主角,并非神之子,神本身,而是寄居在神诞生前的壳中,因此才不幸遭难。

但知道这个的时候,他也已经对此无动于衷起来。

真的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吗?

鲸落的话越来越少,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几乎是变得微弱起来,他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吧。那个‘朋友’急促而短暂的在他心中燃烧,他想至少趁着还没熄灭,去为他身体里,或者是这段命运唯一的朋友做点什么。没等到回答的时间里,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心中闪现,他也说了出来:鲸落,你是不是也死了?

这也是旧事重提了。

他补充了一句:我是说现在。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我想知道,我想见你。

那你就来吧!

久违的,那个声音带着笑意,他也忍不住笑了,用那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冰冷的水流包裹着他,压力即将击碎他的头骨,在这个间隙,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鲸落。看到了白色的骨架、残骸,以及环绕着它的鱼类和细小的虾、水生植物。原来就是你啊,他想,和我持续了数个世纪对话的,就是你这一具死者的馈赠吗。你确实将它交到了我的手中,朋友。你用你的死养育了它们,养育了我,这就是你说的,本就没有死亡吗?你仍旧像个幽灵,活在我的身体里吗?像是世上所有遗留的文字、话语和相片。像是一道遗言。

下一秒,他就死去了。




有一个世界很有意思,只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个声音说了什么。

要有光。

他开始逐渐习惯这一切了。就像习惯任何东西,他开始逐渐习惯死。并且开始思考那个问题:生与死的意义及界限。如果真的有答案,他想要找到答案。尽管他不知道这有没有意义,像是鲸落曾说的,无法定义意义本身。




后来,久违的,他不再是某个恢弘故事的一角、一个开端。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个普通人。他长大、工作、结婚、离婚、独居、衰老。唯一提醒着他的,只有身侧那把匕首。它一直跟随着他,像是某个计划里的某个部分。他开始隐约明白天命的意思。在这个世界里,他平平安安的生存着,有时候他在想,或许以鲸落的彻底离去为开端,以及实现的预兆,属于他的世界终于到来了。

在他躺在床上因为衰老即将死去的前一刻,他睁着眼,感到了剧烈的震颤。他几乎以为那场地震再次到来了,但并没有。

远远地,天上了裂开了紫色的口子,裂口中流下了大量的水。

他眨眨眼,突然就哭了,那把匕首在他手中握着,没有人看得到它,只有他一个人。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就在他这样想的瞬间,世界从他眼前消失不见。




世界变成了字,人是字,山是字,海是字,鱼是字。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段话语。只有他看得见,即便他变成了一条鲸鱼,他也只是在字符的海里游动。那把匕首和本子都不见了,他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他活到了一条鲸鱼应该活到的年龄,接着死去了,缓慢的沉入海底,孤独的睡在沙砾上。他知道自己在逐渐腐烂,露出洁白的骨头,在这之后,他会养育更多的生命。

我们为什么要出现,这是一个缜密的计划,还是仅仅是个意外?

如果真的有答案,他想,这么多次,这么多年了,它应该要出现了。

鲸鱼的歌声,在海水里以波的形式,甚至能穿透一整块海洋,去往另一端。他也是这样的,他死了,但死亡并不存在,他的声音依旧通过雷雨、闪电、雪花和字迹显现出来,依靠着肥皂泡的边缘,流露到另一侧的世界。他等了很久,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对那个痛苦呻吟的声音说:听得到我吗?




不要害怕,你知道,本就没有死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我想知道,我想见你。

那你就来吧!




他睡了很久,太久太久,他忘却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来历,他只知道在这一片黑暗里,他已经沉睡了无数年。他甚至遗忘了这个计量单位。在这漫长的休憩里,他梦到了海洋,梦到了原初之水,梦到了上头漂浮着的世界之卵。无数神从其中诞生,人类要在很久之后才诞生,他们只能推测到生命从海水里诞生,但不知道从哪里来,又是为了什么。他们都畏惧着死亡。奇怪的是,明明他们从未见过世界诞生之处的景象,土地四散的人们,却有着相似的传说。就像预知梦那样,他们会在梦中去到那个世界,很短暂的,他们会通过那层壁垒。大部分时候,人们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信息的传递,重要的事往往看起来都无关紧要。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他有些恍惚,接着他摸到了什么。

那把匕首依旧在他手心里,或许不是匕首,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刀刃,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他努力曲起膝盖,用手上那把东西砸开了笼罩着他的黑暗,像是蛋壳那样,黑暗碎裂了。他站在一片混沌之中,又欣喜,又迷茫。生命在他的手心里跳动着。四周的物事,轻者上升,重者下降。他终于看清手里的东西,不是匕首,而是一把斧头。

他明白了:这就是我的世界了。我终于到了这场逃亡的尽头,自此之后,本就没有死亡,再也没有死亡,只是分离和转化,只是新生。

他笑了。他的呼吸变作变风与云;他的声音化作雷声;他的双眼变成了太阳和月亮;他的四肢变成了大地;他的血液变成江河湖海。他的心,远远地,化作无数文字,四散在土地里,等到人类诞生之后,它就从他们的笔下走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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