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无可名状之物



我曾在梦中两度杀死你。




他睡着,在做梦,抑或是他是清醒的,他依旧在做梦。死后的梦,死前的梦,他混淆了这一切,记忆像是被剖开一半的苹果核,他无法从其中猜出秘密的名字。他记得他已经杀了他,他记得血的温度、灵魂的温度、死亡的温度,在此之后,他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迈进。他明白了:只有杀了对方,他才有可能得到幸福,在此之前,他将永远与此绝缘。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其实并不想杀死对方的。

也不对。

朦胧之间,他短暂的触摸到那个轻的不可思议的想法:他是真切的想要对方死,真心实意,绝不撒谎。他在用自己整个人生去拖延这个想法。很不幸,他仍旧记起来了,他已经做了,已经杀过了,已经做过梦了。是他自己选择做梦的,只有这个是慰藉,是最后一点点温柔。他想起自己曾两度杀死对方,也曾两度吻过对方。他想起全部,又立刻忘记,他重新成为一个婴儿。




克莱尔西昂咳嗽几声,血的味道从他的口腔扩散开来,他像是含了一把沙子,讲不出话。离他四五步距离的地方躺着露基梅德斯,头发散乱,面色惨白,即便如此,也含笑看着他。克莱尔西昂有些不耐的皱眉,勉强拖着腿往那儿走,希望在露基梅德斯开口前制止这个行为——毕竟,从没有什么叫人高兴的话,一次都没。

他终于站定,说:这不应该。

露基梅德斯道:是的,不应该,因为你的旅途已经结束了,你不该再碰见我。

我记得后面的事,我杀死了你,我有了新朋友,我环游世界,我平安终老。

是的,你说的很对呀,勇者。

他又忍不住皱眉了:既然如此,我就不该在这里,对着你,这是不合理的。

露基梅德斯笑了。

是的,你说的很对呀,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他立刻想要质问对方,这难道不是你在作怪吗?可随即想起来,露基梅德斯是应该死了的,的确不该是作怪的祸首,再不然呢,这又是某个伟大计划的一部分吗,叫他重新陷进这漩涡?可他四周打量,都是一片黑暗,没有人会把这里作为棋盘的。

露基梅德斯身上也都是血迹,他们刚刚打了一场,肉搏,至少这里是绝没有魔法的。结果可想而知,露基梅德斯可没有什么格斗技巧,他算是留了手。他总是在留手的。对方么,再之前一点,他记得魔王砍他的手呀脚呀胳膊呀熟练的很,克莱尔西昂也弄不清楚: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吗?但他生活在这病态中太久了,许多事,现在也难以察觉错漏的痕迹。

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想,我在这儿一定是有原因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

露基梅德斯坐在黑暗里,嗓音温柔地道:要是你想不起来,不想也没关系的,西昂。

他立刻警惕起来:这又是个圈套吗,正向,还是反向?

露基梅德斯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露出个委屈的神情来:你又怪我!我可是为了你好,在这里我是不会说假话的。他黑色的长发有几根黏在了眼镜上,克莱尔西昂伸出手把那些拨开,随即像触电般收回了指尖,那里残留着一点点惊慌。露基梅德斯倒是不以为意,依旧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在这里我是不会说谎的。他没有说‘这里’是哪里。

一句都不会?

那当然。

好吧,他说。

接着,克莱尔西昂小心翼翼的、怯懦的、试探着问对方:爸爸,你爱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当然啦,他的父亲又笑了,并且凑近过来亲了他的脸颊。离去的时候,他们的面孔稍微错开了些,克莱尔西昂触碰到了对方的嘴唇,冰冷,像是所有转瞬即逝的梦。他从来没有做过温暖可爱的梦,一次都没。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想,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们像是两只互相追逐的猎鹰,短暂的栖息在同一根朽木上,摇摇欲坠。他就是在这个间隙重新加深了这个吻的。在这极端温柔、极端不真实的时刻,他感到一阵巨大的绝望沉重的压在他的心脏上。克莱尔西昂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一颗并不属于他的心。

第三次了,他想。




第二次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记起来了,记起来他曾杀死过他这件事。在他尚且稚嫩、不成熟的精神里,同时存在着一个孩童和一个老人,等他能够离开襁褓四处走动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不再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这比上一次还要早。但是真正的转变还没发生,他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仿佛上天把这机会赠与了他,他曾一度想要把握住、拉住。

他清晰的记得他在意识的海潮里努力拨动孩童的心,他想,那就叫我变得更加关切你、爱你罢!为了回报,也请你爱我,父亲,看看我,父亲。他让一个孩子身上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忍让和包容,乃至于一再退让,只求露基梅德斯的离去能够晚一点,能够淡化,克莱尔曾经对他说:世界还很大,告诫他不要太过执着。可于他而言,那只是余下的世界。

至少这个露基梅德斯不像他的第一个父亲那样寡言、哀伤、远离在高崖上,甚至不与他争执,因此哪怕是一点希望,他也并不放过。

这次自然也是失败了,他又杀了他一次。




在第一次,他做的最多的梦总是关于质问,只有他一个人的质问,声嘶力竭的朝着黑暗呐喊。那里隐约浮现出露基梅德斯麻木而无动于衷的脸。

我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

他一遍遍的发问。

我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血之血吗,父亲?

但露基梅德斯一次都没回答过他。

等到他杀死他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只是安静的等待着,像是一只终于疲倦的鸟。他甚至没有太用力,就将它扼死了。从前露基梅德斯也曾亲吻他的脸庞,像是任何一个可爱而愚蠢的父亲,拿胡茬扎他的脸,蹭他。他曾遥远的聆听过对方胸腔那头传来的沉闷笑声和震颤。他一度觉得自己无比安全,在这个其实最不安全的怀抱中。

他吻了吻那冰冷的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潮湿的雾气笼罩了他的心。他把自己的心给丢弃了、杀死了、那是他仅有一颗的心。在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关于质问的梦。他再也没有做过梦了。




爱一爱我吧。

请你爱一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父亲。




看来你更喜欢我原来的样子,露基梅德斯突然说道。他的头发乱的更厉害了,像是一捧黑色的水流,交错的淌着,融在最沉的黑暗里。露基梅德斯的蓝眼睛瞧着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他冒犯的、不可思议的举动感到吃惊,没有责备,也没有开玩笑,他只是一本正经的说:因为你希望我是这样的,所以我才是这样的。克莱尔西昂在这一刻几乎有点如释负重:这么说,你果然只是我的一个幻想了。

也不完全,露基梅德斯笑了,这得看你怎么想,这得看你为什么希望我在这儿。

怎么说?

二代开始也只是我的一个幻想呀。

他怔愣的瞪大了眼,随即迟疑的问:你是……我的造物?

也不完全,露基梅德斯道,你并不希望我是你的造物,是不是?所以我就不是。这完全取决于你,西昂。之前你一直在问我,怎么从这里出去,其实你知道答案,你一直都知道。你只是不想知道罢了。

克莱尔西昂沉默了下:我们能先别说这个了吗。他的声音透着股疲惫。

当然可以,露基梅德斯重新靠近他孤零零的肩膀,温和的说:我们可以再亲一次。因为这也是你所希望的。




他想自己是病了。

他曾经幻想过这样一个世界,安全无害、平稳,他和他的父亲都像是任何一个平凡的家庭那样结束传承的悄无声息,像沙砾投进水中。在那个世界里,他的感情也将是无比平稳,无比正常的,他甚至可以一辈子不想这件事、不意识到这件事,他将是个不大坦诚的、爱他的儿子。一切都很好。

但这个世界从来没出现过。

他反复质问着露基梅德斯,反复质问着自己,质问命运。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非得不幸、遭难、陷入局中?

日复一日,他更加恨他的父亲,也更加爱他。他依靠着记忆中残留着那点温情,依靠这颗被煮熟过的种子,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露基梅德斯愈是对他残酷,他就愈是在第二个梦中回忆起那些可爱的笑声和蓝眼睛。他想自己是病了。他得病的时候还太年幼,他一个人太久了,后来有许许多多人来到他的生命中,那些都是让他欢喜、快乐的。可只有露基梅德斯,只有他的父亲,让他哭泣。




他们果真又亲了一次。这次比起刚才的要来的不那么温柔,他咬了露基梅德斯的嘴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他的手,像是盘旋在树干上的藤蔓,一层层剥离那些衣物和流淌着的黑色长发。他感到它们像是一块缎子,他想过去露基梅德斯不擅于打理这些东西,而他则极为耐心为自己的父亲弄好,送他到实验室里头,后来又将他送到死之中。他一面亲对方,一面哭着,眼泪从他的眼中滑下来,那种极端空虚的黑色东西再次钻入他的胸腔,在其中扩张着,把他拉向更深处。

露基梅德斯的身体几乎白的有点不像话,大概是因为不见光,他想。

我觉得我疯了,克莱尔西昂喃喃道。

确实如此,露基梅德斯答,你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你一直很聪明、很清楚,可你总是要拖延到最后一刻。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怎么样?他闭了闭眼,像是受伤的兽类从喉咙中挤出咆哮。你一直都知道,你一次次激怒我,伤害我,但你知道我无法真的杀死你。你一直都知道,我爱你,是不是?父亲?他总是这样,在其他的事情中遮遮掩掩,而对着露基梅德斯,忍不住会用那些最大的、最沉重的字眼,会用恨、爱、痛苦……用那些最为无法遮掩的、直白的、难以形容的词语,因为他已经在不确定中漂浮了太久,露基梅德斯每一次给他的痛苦,都让他更为捉不住。

是的,露基梅德斯说。他的神情非常温柔,非常平和。他说过了,他在这里不会说谎。

克莱尔西昂就是在这时候同他嵌在一起的。




他真瘦啊。奇怪的是,在这时候,那些谴责和质问都远离了,他的心中只剩下这个没有什么意义的感叹。

在这背德的行为中,克莱尔西昂重新回到那个远离许多年的、不安全的怀抱中。




第二次发生于露基梅德斯砍了他的右腿之后,他记不大清了,只知道疼得厉害,但没有办法,只得先应付过去他的敌人,他的魔王,他的父亲,这才有办法为自己治疗。半个月内,露基梅德斯像是发现了新的乐趣,战斗中屡次将他弄得不大完整,次次都耗时耗力,并且疼痛。露基梅德斯大概是觉得他并没有痛觉神经罢,这才如此肆无忌惮,但他是有的,同时感到了愤怒。

出离愤怒。

他找了过去,回敬了过去,他从不对露基梅德斯下死手,哪怕是这个,都提前准备好了对策。他只是无法控制这愤怒。控制他难以掩盖的失望。

魔王还是在笑。

他面无表情的问他:你在笑什么?

露基梅德斯立刻止住了那个笑,他的眼睛,红色的眼睛,克莱尔的眼睛凝视着勇者:我在想,你是不是很想亲我,就现在。你很容易在这种暴力中感到剧烈的情感波动,西昂,这可以解释你的愈战愈勇,是不是?你心中充盈着的东西来自于我,我的血之血,我的孩子。说完这个,他再次大笑起来,像是说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笑话。

克莱尔西昂感觉自己的血都凝固。

但下一刻,他强行让自己解冻回春,他冒着落下雪屑的步子走到魔王身边,亲了他。

这次轮到露基梅德斯戛然收声。

可是没有嘲讽、没有责备、没有开玩笑,没有一切他所想的东西到来,在这血腥味弥漫的残缺的时刻,露基梅德斯的面孔上几不可见的闪现过属于父亲的一面。很短促、很疲倦,他的父亲对他说:最好不要这样。

但他并没有推开他,至少他是这样可怜的捉住这一点的。他不承认自己的无法挽救,尽管一次次都被证明,那是真的。




在他亲吻他,进入他,拥抱他的时刻,他觉得他们终于有一次是贴合的如此之近,在他尚未诞生的时候,他曾是他的血之血,他的一部分。他是他的孩子,他的爱,他应该是。在反复的失望之中,所酝酿的那些洪水般的感情从他的指尖流向他的父亲的皮肤和嘴唇,克莱尔西昂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像是任何狂喜的人,像是任何快要死去的人。他们在这荒谬的黑暗中一步步向下沉,在恐惧和哀痛之间让情感和快乐进一步拔高,直到它断裂的时刻。他知道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当的、是不应该发生的,可是他的人生本就是由无数个不应该和错误所造成的,他已经在其中。

他的黑发,他的手指,他的蓝眼睛。

克莱尔西昂叹息着把这些都拢在手中,紧紧的握住。

我的。

我的父亲。

我的敌人。

我的死者。

我的。

我的亲爱的人。

我的棺椁、我的墓碑、我的坟头土。

克莱尔西昂就在这最为尖锐的一刻,在浪潮的最高处开口了,带着嘶哑的情欲和剥离在这之外的声音: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露基梅德斯在他的身下、他的阴影之中重新笑起来,他的面孔上还带着汗水和痕迹明显的红痕,但是余下那些感情立刻就消失了,他重新变回那个父亲。他微微仰着头,露出脖颈,白而细长,克莱尔西昂将这个也拢在手中,注视着它,像是世上最为脆弱和珍贵的事物,像是烟云。下一刻,他扭断了对方的脖子。




爱一爱我吧。

请你爱一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父亲。




在这里我是不会说谎的。




他终于想起来,露基梅德斯并不是个鬼魂,真正的鬼魂是他,是在杀死露基梅德斯那一刻,同时死去的克莱尔西昂的一部分。是他爱他的那部分。并不是要杀死露基梅德斯才能得到幸福,而是要杀死这个自己,才能从其中离开,才能真正杀死露基梅德斯。因为他永远不能伤害他。他对自己下了咒语,又破除了咒语,他是誓言的维护者和破坏者。到最后,他都没能想起自己的新名字是什么,那个由他的朋友给予他的名字。

那部分并不属于他。

他站起身,重新朝黑暗走去,一切都消失了,又即将重现。他想起他曾经来到露基梅德斯的面前,在第二次,在他即将封印之前,感受到对方的手指笨拙的落在他的肩上。他听见他的父亲像是得到一个礼物般欢快地说:哎呀,西昂,你长高了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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