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火灾



她总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中是曾经有过一场火灾的。房间在八层,第二层是书店,左边是儿童漫画书,右边是一些简单的少年文学,再往上一点儿的地方,她记得这个:哈利波特……和什么?剩下的完全模糊了,她只记得前四个字。她应该是在那儿做游戏的。火灾发生的时候,她的父亲一把将她搂抱了起来,大步往下冲,像是夹着一把雨伞。途中必然要遇到一些事故,譬如被什么绊倒、折返、被烧着掉落下的碎屑,接着是急促的喘息和步子,无数个人的鞋子,在最后一刻,她的父亲把她从门缝中抛了出去,抛向那个安全的地方。她无措的站在那儿,浓烟把她呛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又过了几年之后,她开始反复写同一个题材。关于穿越时空,关于拯救某个人,关于一次又一次的选择。

她感到自己缺失了一部分,然后不断的试图挽救这个,挽救她自己。总是失败的尝试,在成功之切,一切都显得那么令人倦怠。她想:是应该有这么一场火灾的。

一些间断的记忆。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她发现一件事,也就是,想要吃到晚饭,必须历经一次艰难的探险,像是拯救公主的同恶龙搏斗的王子。路上没有灯,很潮湿,塑料袋是绿色红色黑色。它们没有生气的躺在水洼了,她注视着它们。接着,她在一个狭小的作坊里头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粗鄙的大笑和高声骂人的语调中,她找到她的父亲。回去了爸爸,她说,妈妈已经做饭了,已经很晚了,已经九点、十点了,该回去了,爸爸。而他的面孔已经模糊了,像是灯,他总是说:好的,等一等。于是她等待。

父亲的身上有着烟味,她觉得想咳嗽,她认认真真的等待,她做所有事都很认真,一直如此。仿佛认真的态度可以换来一个较为认真的结局。

他们打架的时候,在楼梯口,她的武器是两个空的可乐瓶子:像是王子的剑!当然!她选择她的母亲,至少是个选择,但她注意他们谁都没有真正看见她,漆黑的楼道里,她感觉自己是透明的、是不存在的、是个隐形人。没有一个人。

后来很频繁的,她听到如下对话:

你还赌博吗?

正襟危坐,所有人,爷爷,奶奶,外婆,一个患了重病的老爷爷。那是谁?

不赌博了,再去我就砍了自己的手指。

许诺。

在小说之中,诺言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为了失望。然后才有下面的情节,如果一开始就相安无事,那么就不能够被写出。她被母亲带走,走之前她和朋友兴高采烈的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没有一点点忧愁,她根本不记得这有哪里坏,一切都很完美,她再也不用吃凉掉的晚饭了。太棒了。

火车上的气味也是狭窄和烟,总是有意外,没有卧铺了,没有座位了,关于一些花费的金钱和没有回报。她坐在纸箱上到达目的地,旁边是她的母亲,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她蜷缩在那个极度不稳定的地方,一种无能为力的疲倦和恐惧笼罩着,比离开家更甚。一个道理:陌生人总是不可靠的。一个夜晚比八年更为根深蒂固的播种在她的命运里,此后十年,她再也没有坐过火车。她感到恶心。

后来她经常想:为什么我这么容易被伤害?她阅读一些更为可怜的故事,譬如被家暴的女人、譬如失去孩子的人、残缺的人、意外身亡的人、乞丐、难民。她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理由说服自己:世上还有这么多不幸以及更为不幸,为什么你总是会被无关紧要的小事伤害?她不明白。她一遍遍的询问自己,一遍遍的写,可是这样的说服并不能让她变得更好。她依旧感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吹夜风时,她会漏风。

格格不入。

她无法融入周围的人,无法面对一个她不了解的地方,她开始选择读书。很多书,非常多。她将整个下午的时间耗费在旧玻璃的一侧,感到那里和文字构成了一个屏障,让她短暂的来到安全的地带。火灾。首先是谁?鲁滨逊,一个可怜人,最终结局皆大欢喜。一个被灾难选中的人。还有什么?兄弟,白鹿,豆腐西施……总是有着人力无法抵御的灾难。期待灾难。她的母亲没有时间管她,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看她一眼的时间。煮坏了的鸡蛋。周末的时候,她一个人坐车去图书馆,直到晚上十点搭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孤独吗?不算是,如果真的能这么说,孤独是令人快乐的。

不理解爱,也不能爱别人,孤僻,暴力倾向,远离人群。

文字是有气味、有触感的,有着韵律和声音,它们会说话,她能够感觉得到那些笔画的质感。好傻啊!她忍不住笑了,他们依次出现在她的周围,在阅读中短暂的成为她的朋友。后来开始写,也非常简单,她几乎不需要去干什么,不必练习,不必修改,只是自然而然,只是倾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只会这个,不是吗?一个反复出现的画面:父亲的面孔已经模糊了,像是灯,他总是说:好的,等一等。于是她等待。

她总是喜欢上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并且对他们又爱又恨,她的心中潜藏着一种巨大的绝望:要么你就死了吧!或者更好一些,你要孤僻、聪明、笨拙、远离人群、像是一件有着明显裂纹的瓷器。接着是拯救的情节,王子斗恶龙。龙喷吐火焰,龙有着她的面孔。

前面不大好的许多年,他从来没有和她打电话,只见过两次,后来他打来,很可怜、很懦弱、那种讨好的希求原谅的语调……简直像是小说!她忍不住笑,她一次都没有哭过,因为真的太好笑了,她过得难道不是生活?难道她是小说里的人吗?或许真的有这种可能,鲁滨逊、兄弟、白鹿……楚门。她客套的回答他,然后在一切变得更尴尬前挂断。

应该是有这一场火灾的,她冷酷的想,劫后余生,是不是?然后她就会伤心、悔恨、原谅他,并且重新爱他,她试着在她的故事里写一个重复的命题:在无数个世界里,选择适合的那个,在命运的博弈中,在悲剧的美里获得悔恨和新生。灾难的力量。她在写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伤心,也没有感情,她甚至可以在悲伤地时刻冷静的给自己写报告:之所以如此,是为了什么。她知道自己的伤口在哪里,很清楚,那里等待着一把手术刀。

可是了解自己有什么用?从来都没有。

她生活的非常幸福,周围的人爱她,哪怕有过不愉快,一切都过去了。她是在后面补偿般的溺爱中成长起来的。应该得救了,应该偿还了,应该已经不再被困住了。她想起那些故事:譬如被家暴的女人、譬如失去孩子的人、残缺的人、意外身亡的人、乞丐、难民……她没有被真正伤害过,没有。变成一个正常的阳光小孩,缺心眼,喜欢说笑话,被照顾,可爱。她在生活中真的是这样!可是在她的故事里,她依旧被困住,一次次,再一次。她意识到苦难并不能被苦难拯救,也不能被轻松一点的伤害拯救,不能被大笑拯救:这不算什么,不要想那么多,高兴点。不能被‘高兴点’所拯救。

一年前她回去了一次,那个已经不是她的家的小屋子,她几乎不记得了,是真的完全遗忘。后来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也总是很快遗忘:没什么大不了,她想,总是会失去的,任何东西都是,只是长短。这样想会感觉好一点。她的父亲娶了新的妻子,没有她母亲好看,生了一个小男孩,新妻子也还有一个小孩。她素不相识的小妹妹带着她四处走,她看着他们,忍不住想:他们怎么这样小、这么傻乎乎、脏兮兮的?她举目四望,记忆里她曾经在这里因为迷路而大哭,现在它们看起来仍旧是无比陌生的。一直在迷路,一直都是。

她几乎是煎熬着过了这几天。

对不起,抱歉,那些字句轻的飞不起来。

有次深夜她哭着打电话给母亲:请你给我找个心理医生吧!那些黑暗的缝隙让她痛苦的要吐了,每次都是这样,她想吐,恶心。过了几天,她的母亲说,她已经找过了,可是国内没有好的,这几天里,她重新努力调整了自己,母亲说:那么就先不把这件事放在日程表上,好不好?高兴点。她说好,不想让她担心。她知道她需要成为一个怎样的孩子,尽管被溺爱着,她的母亲不能够接受她是个不正常的小孩,而是一次次反驳这个。不能接受她的缺陷、她是个双性恋,或者有心理问题,以及其他一切。

他们经常说:怎么不打电话给你爸爸?仿佛这种刻意的语调和原谅,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治疗。

她只好反复的回答:别跟我说这个了。

你。你喜欢的东西。你讨厌的东西。你的习惯。行为。语调。你的快乐和忧伤。被一个十多年前的细枝末节给掌握了……一直在逃亡,一直在远离,一直在诘问。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每次都是:快乐到达了顶峰,绝望立刻就会到来,刚才有多幸福,此刻就多痛苦。身体里有种小小的法则顽固的存在:不能够过于快乐。不要说救救我,没有人有这样的承重,能够背负另一个人。在冰冷的海水中短暂的相遇。鲁滨逊。

应该是有这么一场火灾的,或者说,一直都在火灾中,没能离开。只是反复徘徊、徘徊、徘徊。

一件小事。

在那个十年间,他们曾经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带她去游泳。她鬼使神差的往深水区游去,然后溺水,刚刚发生的溺水,她在一种被制造出来的情节里呼救,拍打水面。她的父亲立刻跳下来,把她捞起来。他的手机坏了,浸水了,她看着它,感到想要流泪,在许多年后的回忆中。还有一次他们去书城,她先去看了图画书,然后是旁边的哈利波特,接着他们玩一种有趣的画帖:把外面的膜撕下来,里面是粘胶,把彩色的沙撒上去,然后弄干净,那里就会留下彩色的印子。全部弄完,你会得到一幅画。就是在那里,她觉得,是应该有一场火灾的,在那么几刻,或许是之后的时刻,她反复回忆这个。但是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告别,然后她独自一人回家,搭乘最后一班地铁,总是一个人。她能看到窗外的广告牌和墙壁交接着出现,先是彩色,接着是黑暗,再然后是彩色。接着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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