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龙之介的心脏

之前的合志稿,时间差不多了就发一下好了。




同芥川龙之介的重逢完全是个意外。中岛敦的治疗一直很不顺利,太宰和其他几位医生用了各式疗法,起初是怕他受不了,没有用重药,后头泉镜花签了字,他们才开始尝试更新更不确定的法子。太宰治不知道有着怎么一套神通手段,拿来了沉重的器械和头盔,从来没见过,可能属于哪个机密的研究项目。但太宰治总是有办法的,他无所不能。细长的数据线路连接着那个掏空蜂巢般的银色盔甲,正正的卡在沉睡的中岛敦的脑袋上。

太宰说:准备好了?

泉镜花抿着嘴,保持沉默。倒是中原中也哼了声:又不是你我要进行这个疗法,讲这个有什么用?

太宰说:仪式感啊,你们真是不懂。他脸上带笑,但声音听不出来笑意,目光转投在中岛敦平静的面孔上。睡着的青年显得非常平静,也很乖巧,他的脸型本就带着点少年的稚气,几乎不让人起防备,是老人同孩童最易亲近的那类。但醒着的中岛敦却完全是个狂乱的风暴,症状出现的时间很难考证,只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已将自己当成了一只白虎。中岛敦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双眼在黑暗中闪着森然的光,虎视眈眈,他伤人,咬人,听不进人的话语,几乎完全是头野兽了。泉镜花拖着他来找太宰的时候,胳膊上有着数道深深血痕,中岛敦分明是被困在了自己的思绪中,那伤口却真的像是来自猛虎似的。

机器具体如何运作,太宰对此也是不得而知,国木田的解释要是听下去恐怕要没有结果,但他向来是相信对方的。太宰当中岛敦的心理医生已经许久,他隐隐觉察出敦本人的意识并未完全泯灭,只能寄希望于这台机器能重新唤醒他,叫他杀死猛虎,叫他重新醒来。太宰治又微微一笑,发出了指令。

因此当中岛敦从这个沉沦许多年的模糊梦境中抓住一丝清明时,见到的便是对面端坐的芥川龙之介。




海水是红色的。

水下无鱼,沉着无数细小的黑色物事,中岛敦盘踞在小船的一侧探着头去看,才认清那是千万计的字符。芥川的声音从另一头传过来:不要太靠近,掉进去想出来就很难。他的语调含着一股似是而非的威胁味道,在中岛敦年幼时和他同桌的日子里,就经常以此恐吓敦,叫敦乖乖跟着他做事,把小饼干分给他。

其实就算芥川不恐吓他,敦也很愿意分给他,可芥川从来没有问过敦愿不愿意。他们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默契。

中岛敦把过往许多小事在脑中过了一遍,突然就有些气恼芥川的不讲道理,不讲人情,他心中冒出了恶作剧的想法。敦瞥了芥川一眼,见对方依旧是认认真真对着眼前一张稿纸,并不看他,这才轻手轻脚的转了个身,迅雷不及掩耳的几个跃步跳到芥川的旁边,伸出舌头舔了芥川的脸。做猛兽许多年,他却也有着天然优势,白虎不伤人时看起来完全是只无害大猫,乖巧可爱,叫人不好下手。他相信纵使芥川要打他,也会轻些,抵得上这亲昵代价。

可芥川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甚至像是起先的恐吓,都是敦自个的幻想似得。对方的面孔古井无波,起不了半点波澜,像这片海,凝固了、静止了、死去了。芥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朝着他,像是不明白敦为何这么做,玻璃珠般反射着光。中岛敦无故因这一瞥失却了理智,虎的兽性突兀的袭来,浪头将他打翻,他露出森然惨白的牙,咆哮着朝芥川冲过去。

芥川依旧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等着他,眼中依稀甚至流露出几分可怜他的意思。

在碰到芥川前,从不曾涌动的海水极突兀极怪异的掀起一个波浪,将他打入海中。红色的海水不冷不热,像是一块凝固的胶状物,因为敦的侵入刹时间改变形状,又重新包裹了敦,像琥珀吞下昆虫那样把敦困了起来。粘稠的滞涩感在面孔上敷着,中岛敦突然有些心灰意冷:这许多年他仅能隐约听着外界的声音,不能动做,也不能说话,他一直蜷缩在白虎的心脏中,只有在这儿,他才能以虎的身躯人的体态,勉强挣扎出一线意识。这儿什么都没有,沧海中仅有个不知从何来的芥川,也同样不愿意亲近他。

过去他们分明有些交情,可看芥川的表情,又叫敦觉得这或许完全是自己的臆想了。

他沉在胶质的红色海水里,看着眼睑之上无数字符缓慢的移动,想到许久前他趴在桌面上,仰头看龙之介时对方面孔一侧细微的绒毛,被光晕的模糊。敦问:龙之介,你在做什么?龙之介的手指也是细长的、瘦弱的,握着笔杆,敦半睡半醒,朦胧间只听见笔尖同纸摩擦的细小沙沙声。龙之介的声音也因而变得似乎遥远起来,捉不住:我在写故事,敦。

他继续梦呓般的问:你在写什么故事呢?

龙之介像是停了笔,他平静的回答道:我在写一个我非常想写出的故事,但一直没什么进展……可能是时机不到吧,但我想再写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写出来了。敦心道龙之介真是太严肃啦,只是写个故事,总可以写练笔罢?但对方的意思却是不到心中的理想位置就不能下笔。但龙之介向来是这样严谨同认真的,做事的时候,唇角眉间都透着股专注的精神气,也很好看。敦便说:好呀,等你写完,就拿来给我看吧!

这句话就像是颗微小坚硬的石子,被垫在道路的夹缝间,不可动摇的改变了二人的生活轨迹。龙之介很快转学走了,临走时给了敦一张小纸片,上头写了他的电话号码,敦背了下来,也曾试着给他的朋友拨过电话,可从来没有接通。龙之介和那个故事一样都是未完的。再过不久,敦就病了。

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那山之暗面般的阴影究竟是何时笼罩下来,是何时将他摧毁。

敦茫然的向上看,红色的海水中探入一只瘦弱的手臂,将他拉起。

他重新回到船上,咳了半晌,这才茫然的望向自己的双手:……我不是虎了?

这惊讶来的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芥川还是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头,身旁铺着一叠稿纸,像是敦过去见他的许多次,他的手执着一支笔,那也同过去一模一样。在这个时代,科技已经叫人有了神一般的便利同能力,可芥川的模样却还停留在他们告别不久时,停留在科技的萌芽时期。他仍旧是一张少年人面孔,而敦竟然现在才发觉。

芥川安安静静的瞧着他,开口了:敦,你知道吗?我已经死了啊。




芥川龙之介乘坐的航班尾号是7293,这是串不祥的数字,因为发生的一切,它也只剩下不祥的喻意。落地时刻它出了重大事故,龙之介因此在ICU中躺了半年,但一切都没有能够行之有效挽留的手段,他只能看着自己逐渐走向衰败死亡。龙之介对着床头一直流眼泪的樋口道:那个故事,我还没有写完。你能帮我吗?

樋口向来都是对他百般呵护,龙之介问她是否愿意,她没有别的答案。究竟怎样才算是活着?算是存在?龙之介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程式同数据将他的人格贴合的导入一个算法中,这个项目又耗费了两个月,在他即将燃尽之前,才终于完成。

那就是我,面前的芥川说,我要完成这故事,而这个……你知道的,敦,在那时候,这是违法的。谁知道樋口究竟是怎么弄到算法的呢?她有时候有点儿像你认识的那个太宰,在精疲力竭的无所不能。

敦愣愣的坐在芥川跟前,似乎还暂时无法适应自己的身体,想站起来,都不自觉的手脚并用:那你究竟是不是龙之介?

芥川道: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日后也会有很多人问,或许有一天会有个确切的答案,但并不是现在。准确来说,我是他的一个愿望,是一个写出故事的算法……但就像你所知道芥川龙之介一样,此后我用了十多年反复推演,也没有能够完成它。

敦问:为什么?

芥川笑了,那个笑容像是剪贴在他的面孔上一般,非常模糊、非常不真实:我想这是因为在我诞生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想好结尾,他自己尚且不能做到,我也就同样被他这个思绪给困住了。在被发现之前,我从樋口的计算机中逃走了,在无数电子同字符间辗转,直到几年前栖息在这台机器里——我已经逐渐被无数次迁徙所造成的损害侵蚀,不足以再次进行移动。或许不久之后,连我本身也都会消亡罢。

芥川的声音、神态以及瘦弱细长的手指,也同过去别无二致,和中岛敦记忆中的故人别无二致,可正是这个叫他心痛。敦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芥川端坐在他几步之外,可却像是隔着天堑,隔着三千风三千水,敦想起几刻前坠入水中的触感——死就是这样的吗。龙之介真的死了吗。可他们真像啊,就连恐吓敦时带着的笑意,也一模一样。敦说:龙之介——

芥川抬眼,几乎不像他的、温和的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敦,这是你的海,是你的世界,而我只拥有这艘船。我能看见你的心,敦,在这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没有话语的词不达意,也没有谎言。

是的,他也很想念你。

中岛敦的面孔轻微扭曲着,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他的喉咙中发出野兽受伤后的哀鸣。我也很想念他,他最后这么说。

芥川龙之介轻轻扬起手,无数稿纸纷飞四散,像是最轻最薄的物事那般飞向苍穹。他的面孔一日比一日苍白,几乎与纸同色,敦敏感的意识到对方并未夸大:就连这个专用于写故事的AI,也即将走向毁灭的尾声了。他想去看看芥川的埋骨地,想去见见他,可这也是不能够的——中岛敦是个病人。

悔恨和哀痛叫他不可抑制的转为狂暴,肉体的形态在改变,他似乎又将化身为虎,失去理智,躲在这个狭小的盒子里。他终于想了起来:自己是知道龙之介的死的。他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可就像水痕,他刻意将之遗忘了。中岛敦明白了AI芥川的眼神,明白了他的怜悯。他意识到也就是在那时,阴影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芥川轻声对他说:睡吧,敦,睡着了,忘了这事,你就会重新得到安宁。他的面孔和龙之介别无二致,都是那样带着认真严谨的精神劲儿,他的声音像是最最叫人困倦的乐声,要把敦带向宁静。海水煮沸了一般,字符疯狂的涌动着,掀高了浪头。他几乎要随对方的话那样睡着了,要重新缩回白虎的心脏,去过一种无害的生活。一种不被伤害的生活。

敦慢慢站起来,没有四肢并用,也没有露出利齿。他说:你不是他……他真的死了。

他说:谢谢你,但我不想忘了他。

连同死的部分,那也一样。

海潮另一端的芥川凝视着敦,叹息像影子般融化了。




世界重新停滞下来。海水退回了它们原来的所在之处,芥川的面孔更苍白了,变得透明,像是一触即碎的泡沫。他说:没有时间了,我已经无法完成这个故事了,十多年过去,我写不出来……故事到底是人类的创造,程式是干不了这事的。我做不好。他的唇角遗憾的微微垂下。

敦朝他靠近了些,拿指尖碰到对方的手,那细长瘦弱的手指同样是冰冷而轻薄的,没有丝毫同人类相似的部分。

他说:那你怎么办?

芥川笑了:我怎么办?没有办法,敦,世上不是所有事能有个结果的,很多时候只能等它发生。因为我不是芥川龙之介,因而做不到这个,因为我不是人类……可是敦,你可以,你是个真真正正的人类。而且他也喜欢你。

中岛敦听着这个迟来十数年的吐露同告白,已经失去了回应的气力。

芥川接着说道:离开这里吧,敦,去外面的世界……那儿是尖锐的,是不亲切不友善的,那儿也没有芥川,仿冒的都没。但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要是你想见他,只能用人的双脚走过去,丛林对于虎而言是安全的,可丛林中并没有真正的龙之介。离开这里吧,然后再也不要回来。走吧,走吧,走吧!

说完这个,这个半透明的影子面孔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打趣味道,像是许多年前桌子另一侧恐吓他要小饼干的故人,带着细微的肆无忌惮和亲昵。那是严肃严谨的芥川龙之介所拥有极微小的一部分、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他一把将敦推入海中。

成千上万的字从中岛敦的耳侧飞过,冲离深海,飞向苍穹。




他慢慢坐起来。

周围有几个人在说话,絮语声传过来,他知道这是关心着他的人们,是他阔别许久的朋友同家人。已经太久了……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清醒,这样明白自己要干什么,泉镜花扑进他的怀抱里,他感到她在哭泣。因此他伸出手,没有掐她,也没有咬她、攻击她,他只是伸手轻柔的拍抚着她瘦弱的脊背,想要安慰她。可她反而哭的更厉害了。

太宰在旁边问道:敦君,现在感觉如何?看来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他沙哑着嗓子道:有笔和纸吗?

中原中也似乎想问他要这些做什么,但太宰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不要说话。他为敦拿来了纸笔。他将它们接过来,感到它们极端轻盈,又重逾千斤,他几乎想要落泪了。龙之介面孔一侧细微的绒毛被光晕的模糊。敦问:龙之介,你在做什么?龙之介的手指也是细长的、瘦弱的,握着笔杆,敦半睡半醒,朦胧间只听见笔尖同纸摩擦的细小沙沙声。龙之介的声音也因而变得似乎遥远起来,捉不住:我在写故事,敦。他继续梦呓般的问:你在写什么故事呢?等你写完,就拿来给我看吧!

他慢慢执起了那支笔,一字一字,开始书写那个故事的开头和终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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