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平沉

现趴。题是取赵贞吉的“君不见京洛红尘多更深,英雄着地皆平沉。”




孩子有副精神气的相貌,端正,眼角却透着狡黠,可要是不仔细看,倒会被他诚恳的眼睛给骗过去。韩信是一时心软,一时没想清楚,便惹了这么样的麻烦……可不是他自找的么?为何不愿意把命给那些机械呢,那些螺丝钉,铁制的骨肉和心脏,倘若一直投身于此,生活想必简单很多。方圆有区分,他在无心物中最擅长,用它们,也很娴熟,偏偏对人心有些固执,因而显得一窍不通了。萧何和他讲了,你这样可不行。

哪里不行?萧何也说不清楚,可不行就是不行。萧何总是有办法把道理讲到他那边的,韩信自认不是对手。

他自己倒不觉得独居有哪里不好,自由自在……韩信骨子有点东西蠢蠢欲动,拼命要证明些什么,要削皮剔骨来泣血,可四下望去,并没有什么倚重的非他不可,天长日久,他的心思也淡了。他开始自己和自己下棋。大约就是这个,才惹到了常来探望的萧何同张良罢。

可为什么偏偏领回来一个小孩?

小孩嘴甜,笑的也甜,绕着他蹦蹦跳跳的做这也做那,说的比做的多,表功吗?但韩信既然带他回来,也不会因为他不懂讨好便把他给扔掉。韩信自己没有自觉,但后来一想,可能自己确实很容易被看透了,至少小孩眨眨眼,心思比他多开几窍,灵的很,太灵,反倒叫人忌惮和不喜爱了。韩信是个例外,他的心在更远处,不会被这个伤害。起先小孩也乖得很,不用他到处刘邦刘邦的喊,转转头,立即就能瞧见。晚上更深露重,他难得听了萧何建议又提前买了小床同被子,既然领养了,他有着一种对那些机械呵护般,无论做什么都要做的好的自觉。可睡到半夜,小孩还是钻进他被窝去了。

刘邦,回去睡。他蹙眉,努力做出些威严和冷酷来。

小孩笑的春风化雨,浑不在乎,他有些无力,是从骨子深处升腾出的一股无力和不满。

我刚来,我怕嘛!刘邦笑嘻嘻的窝在他怀里,好像要长在那里,压根不为所动。

这哪里有一点怕的样子?

韩信愈发不快,觉得小孩有种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毒辣眼光,谁可以受他的软语制约,心里肯定清清楚楚有本账罢。他性子素来冷淡,不愿和人打交道,除了无甚兴趣,也因一根铁打似得傲骨刚硬的长在他的身体里,去不掉,只得避了众人锋芒——其实是谁都瞧不上呀!可这样,也活不下去,懂得的处世哲学,好像也不是谁用口舌告知的,他的心中时时敲着警钟。梦中隐约有着烧成血色的夕阳,在这个梦里,他在黑暗的走道一步步往前,突然感到极度的失望和孤独。他原本以为自己确实能和自己下棋,谁也不需要,只有傲骨和志气也能活……可那不准确。那太痛苦了。他的脚步没有迟疑,只两三步就没入宫殿的黑暗里去了。人情世故于他有点夏虫语冰的意味。另一半的梦是条涨水的溪流,他仰面朝天上看,月亮大的不可思议,有着一点点冷酷的美感,在它周围,星子全都隐没了。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月亮,几乎不像它,明亮的令人流泪。

他当然是不会流泪的。流血也可,流泪实在是很难,要是有人打断他的骨头,那也一定是忍耐,甘愿做困兽了。小孩刘邦的皮肤和他贴在一起,滚烫,他几乎要担心起来:你发烧了?可小孩却笑着摇头,回他:是你太冷啦。

没大没小,他指出对方的称呼。

谁有你没大没小啊!就算如今风水轮流转,你也不能欺负我罢?刘邦哼哼唧唧地道,又笑,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反正也不是要紧事。我把你手也握住,有没有暖和呢。

他有意多为那没来由的为难人的想法多说几句,又因为确实暖和起来,因此退让了几步。

小孩还在嘀咕一些他不明白的话:你就是老样子,硬邦邦一块骨头,除了我,谁啃得下你啊?

又有点黯然:不过你估计也不希望来的是我嘛。

韩信受不了他一个人在那里演独角戏,偏偏眼睛时刻看自己,像是要韩信看他表演,也要求他的喜爱和原谅。原谅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有谁要去原谅,再者,也从来不信这个,倘若能够如此轻易地放下,也不可能拿这么久了。因此看小孩的目光,反倒有零星迷茫。他确确实实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倒也好,小孩说,你就是这样才好,看起来幸福很多,不那么凄苦的一整个眉眼了。

韩信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凄苦,可是小孩第一天来,或许真的会怕呢?他此前从未从哪个柔软幼小的生命一同存留过,因此要说了解,他对自己也没有这个自信。于是他说,好罢,今晚你就和我一块睡,但明天得搬回去,知道吗?小孩就脆生生的笑着答,知道了。

韩信一瞧他欢喜的模样,就知道明天他估计也不会回去。

可既然都答应,也不能如此快的毁去誓约罢,他只得搂着小孩,在狭窄的狭窄中创造出一块栖息地,给小孩。讨厌我了吗?刘邦的眼睛也很熟悉,他立即想起梦里的月亮,太过明亮的物事,必定要将周围的东西全都隐没去黑暗罢。他低声道,我才第一日认识你,谈不上喜欢讨厌。这自然也是实话。可小孩的模样,却似乎更失望些,从腔道和气管里冒出沉重的字句,刘邦说:也是。低头不语一阵,小孩又很快抬脸笑了:那你好吃的要分我,暖和的要顾着我,爱我,护我,顺我的心意,总之,你要对我好啊!那样的话,我也会对你好的,或者我们也两清,你再来讨我的债,也不必顾忌。我是一直在等着你的,反正也没有其他事。

他听不懂,鬼使神差的问:为什么没有其他事?

没有就是没有呀,傻小孩,你什么都不懂。刘邦一本正经道,所以你才老是被人骗。小孩说这话时,也是理直气壮得很。

韩信哑然失笑,小孩居然叫他小孩了,真是颠倒过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睡觉,等天亮时,月亮也要隐没,他现在活在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凄苦。小孩睡在他怀里,他猜不到对方是否真的入梦,也不再管这个,小孩的手指贴在他的脊背上,下头躺着他融在血肉里的傲骨,他的那股无从倾泻的沉重郁气,那些没有来由的愤恨和委屈。讨什么债呢?他没道理地想,倒不如不遇见。可人生何处不相逢,韩信是怎么也不算不准的,因此还是睡下,等着天明。于是他再次于梦里来到那条寒溪前,轻骑,独自矗立,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自由……天下真是自由啊!他低头往下望,溪水依旧平缓温柔,并未上涨,于是他吹了轻哨,踏水而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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