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代笔



上司死了。

早上我去参加追悼会,她就来和我搭话了。她穿了一身黑,裁剪妥帖,修长,干净,苍白,嘴唇上似乎覆盖了一层淡紫。外头的雨落得吓人,像是洪水砸下来,压出沉闷的声响。不大好亲近的模样,我心中虽然这么想,胸口里却还是禁不住激动的敲起小鼓来。我见过她,在网路上,头版,报纸也同样,各类书刊……她写的故事名气很大,我虽然没有名气,却爱写故事。我见她如见偶像,竟然生出些小女儿的羞赧来。

警官很年轻嘛,她喝了口咖啡笑道。

所以只是个新人,是个菜鸟。我说。

和他关系很好?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上司,便点头:他很照顾我。

人来的很多啊,追悼会。

上司破了许多难手的案子,大家都很仰仗他,许多事,没他或许都没有结果。他叫许多人沉冤得雪,慈悲心肠……浮屠也造了许多层罢!现在这样,我其实是对善恶有报疑心起来了。说着,我的鼻腔也有些酸涩,上司修着小胡子,戴眼镜,一丝不苟却可亲的模样浮上来,叫我的心也皱缩结成一个小小果核,布满褶皱。我写故事看起来也傻得很,毕竟是个小年轻,是个菜鸟,不全力投入职场,却有闲情逸致干这些。上司却并未怪过我,反倒对我多有安慰,还抽空看了,指点我几句。他虽然不看我那些故事类型,却往往有神来之笔的提点,我获益良多。

可现在,上司死了。

还是没有头绪吗?她放下杯子。

恩,我苦笑,要是他活着,这案子肯定归他。这类怪案都是他的长项。

他确实很擅长这个,她说,指甲涂着细致花纹,蝴蝶翅膀磷粉般闪着不自然的光亮。

对了,还没问您的来意?

来找你的。

找我?我略微惊讶,以为她必定是来参加追悼会。

找你,也来看看他。她的言语重锤般落下来:你的上司,他是我的代笔。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心中惊诧潮水般汹涌,因为一时想的太多,竟然不知道究竟该想些什么了。惊讶什么呢,惊讶上司竟然是她的代笔,惊讶她的故事不是她的,还是该惊讶上司原来是懂故事的。想到这里,我为自己曾把那样拙劣的作品给他看而羞愧不已。上司语调总是温和,不紧不慢,有种梳理过的严谨认真,像一口四四方方的井。原来我和她都曾从其中汲水呀。

可她究竟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自曝其短实在不应该。

何况。我想,何况是她这样精巧冷静的人,并不是因为他的死就失去分寸的模样。她仍旧安静的盯着我,叫我有种不安。

为什么是我?

我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她笑了:你看过我的作品,是不是?

我很喜欢,我说,又补充道:但这是他的作品呀。

对半开,她说,我只要核心部分,其他都扔掉,否则他也不好过嘛。

这话我又听不懂了。

稿子还有吗?他家里。

不知道,就算有,也都当证物收去了。

哎呀,那就难办了!她状似苦恼的用葱白指尖点点额头,娇笑道:不如你帮着续个结尾罢?

此时的我是完完全全一头雾水了,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却丝毫不明白她的想法,不明白她是个什么怪物。我在警校学习时,也曾习得识人方法,从他们的眼角嘴角眉角,去揣测一种角度和侧面,可她却是光滑的。光滑干净。我在她的面孔上什么都看不到,因而感到无法捕捉的恐慌。她却不响,依旧固执问我:你不愿意?

什么愿意不愿意……这本来就不对呀!我喉中干涩。

哈哈,她拿出一叠洁白稿纸递给我,十指交叠:你看看。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

我却不知道为何,难以伸手,总觉得有些陷阱在等我,笑容可亲的等。我开始忘记自己的名字。

非得看么?

非看不可。

我不想看的,可她说非看不可,我就看了。我的眼珠咬着她,咬着她素净苍白的面孔,齿刀无声研磨。我双手冰凉,拿起了稿纸,确实无疑是上司的字迹,他的字带着连笔,结尾往往带一个漂亮的锋。他本人也有道漂亮锋芒。但上司已经死了,死在一个不可能的案子里。他生前许多档案,猜破方式太过离奇巧妙,几乎是天生要同那些杀人狂作斗争,一直斗争,永远斗争。他小心谨慎,连我的咖啡加多糖都从来记得。他如兄如父。他已经死了。

我开始看。

我看的很快。

这是……我吞咽下唾液,这是他曾破过的案子。他是拿这个做素材吗?

素材?不对吧,可不是素材。你也知道,这是记录,是纪实小说。你知道的。

是、是这样没错,不过,虽然对当事人有些影响,倒也不至于不对罢?

你觉得写的如何?她突然换了话题。

我如实道:作为小说,很好。

她看着我,看我的嘴角眼角眉角,像条体骨柔软的蛇,窸窣作响。她在看着我。我突然发现自己完全记不得她的名字了,连我自己的,也几乎要遗忘……这个发现叫我浑身发冷,惊诧失态之下,一些胡言乱语也脱口而出:你难道是魔鬼吗?做什么要问我这些奇怪问题?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纸在我手中皱起来,失去形态。

什么魔鬼,她笑了,我可不是那种东西,我只是个小说家呀!

她的口唇,口唇开合,印章落下的声音反复重放:你其实注意到了罢,小警官,注意到了……它的完成日期。




你想暗示什么,我冷静一会儿才答,暗示我的上司是个为了小说设计一切的天生杀人狂?他是否是那样的人暂且不论,这些事本来也做不到罢。

一般人确实做不到,可他写的很好呀。

写得好……又如何?

写得好就是一切!她突然大声宣布道,故事到了尽头,就会变作真实,一切都是故事,你也是我也是,如果写的不好就永远是故事。小警官,他很照顾你罢?你以为他是怎么照顾你,叫可怜可爱又脆弱的你在这险恶世界活下去的,你以为呢?他可是个真正的小说家!

她爆发的情绪叫我不知所措,几乎以为这把小提琴的弓弦立刻就要断裂,心中恐惧。但没有,并未如此,她重新安静下来,坐下来,外头的雨已经大到起雾了,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像是融化的雪。

可他死了,我轻轻地说。

是啊,他死了……说到这,她重新笑起来:我看走眼了,你们确实不一样。

什么?

她却不响,只是冲我柔软可亲的笑,蝴蝶翅膀几乎扑扇到我面孔上。闪耀,斑斓,令人目眩神迷。

我只收下了一半,他的故事,我只要了一半。我喜欢留白。他么,他其实丝毫不爱写故事,他是个警察,他只爱做警察,好警察,要有功绩有良心……哪来那么多机会给他呢?他只有自己拼。很有意思罢,他是为了当警察才写故事,因此他永远是主角,可你呢,小警官,你和他完完全全不一样……你是为了写故事才当警察的罢!你比他还不如呢。说完,她笑的眼睛眯起来,举手投足,更带有一份非人的动人来。

可是……写什么什么便发生,真有这样的事情吗?世上怎么有如此奇诡的事。就算是个故事,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是啊,真的有吗?

她搅动咖啡,没有真正回答我。

小警官你最清楚这事了呀。

什么意思?

什么都没有噢。喏,给你,这是我的电话,我现在连载的那个故事,还没有结局呢。虽然我只要一半,可你得给我全部文稿才行。

我什么都没答应你啊!这个我不要,请你也别再来诋毁他在我心里可亲的模样了。

他是否可亲,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我说了什么,你还是觉得他可亲,那也无妨罢。不过这些事,我们下次再说,现在就暂且分离罢。

我会打给你的,她最后这样笑着说。




我坐在这里,坐在我的桌子前,上面是各类废弃的稿纸,非常拙劣,非常不堪,非常可笑。我没有天赋,我是完全清楚这个的,倘若真有优点,恐怕只有我契而不舍这里了。究竟做什么要写?我有自己的本职,该做的事没完成,反倒在为这些……这些字句词语,这些珠玉一般漂亮的东西,这些琳琅精致的物什,最基础最美丽的物事心伤。多么可爱,却不属于我。怎么才能写好一点?我不知道,永远都不知道,上司一定知道罢,可上司已经死了。不写故事就会死吗,还是写了故事才会死,为什么要写,写了又能如何,想写成如何,能写成如何……我为什么要为这些虚无的虚无而心伤。我不知道。要是渴望它们能救人,那才是无稽之谈,要说杀人,倒是一把利刃了。

写什么呢,其实我现在总觉得是在做梦,因为我连自己究竟写了什么也不明白。

躺在我抽屉里的那份稿纸也同样。

我真的写了它吗?

可我知道我写了,我写了关于上司的故事,我知道他为何而死,也知道杀他的是谁。可杀他的难道不是我?我和上司不一样,我是为了写故事才当警察的,可我警察当不好,故事也写不好,我一事无成。一切。我为写故事付出了浪费了太多,但是毫无作用。在这样的绝望里,我感到喘不过气,感到溺水,我写了抽屉里的东西,梦想得到上司的神来之笔,梦想得到他的遗物,梦想奇遇,梦想不同凡响。在我的梦里有着她。我为了写好故事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干的出来,我太想写好了,我太想了……不然我是为了什么到现在?如果我去做别的,至少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败,可在这里,你还没有斗争,就已经失败了。失败就失败在一开始就不应该写!失败在你是你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只是这样。

上司连我咖啡喜欢多糖记得,每次都是。

我闭上眼睛,在桌子前头哭的颤抖。

在这晕眩般黑暗中,在这潮水上涌,雷鸣远来,火光炸裂,冰雪消融的时刻,在无力的无力中,哀伤的哀伤里,手机的来电显示响了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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