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穿心箭



灵幻新隆说:停。影山茂夫一手端着托盘,上头放着四五杯咖啡,有些猝不及防的讶异,两只黑眼珠只是看着对方。停,把你手头的东西放下,还有你们……灵幻新隆扭头对着小酒窝笑骂一声,似乎是生气了,可是笑的可亲,又并没有生气的模样:自己的事自己干,别老折腾新人。

小酒窝抬眼,懒洋洋应了声,起身伸手把他那杯速溶咖啡放到了桌面上。

你过来,灵幻招招手,你是叫影山茂夫,没错吧?

影山点点头,眉眼间有些局促。

也别任着人家使唤你,杂活儿你都干了,什么时候干正事啊?

抱歉,他说。

得了,灵幻把硬币放到影山手心里,冰凉,坚硬,他五指微微一缩。

去楼下给我买罐咖啡,喝不惯这里的速溶。灵幻新隆转了椅子,重新低头工作,不再看影山。给你自己也买一罐,他又说。




警局的人总是很多。灵幻新隆虽说是要带他,实际也没什么时间,他那儿的人最多,家长里短,小偷小摸,黑社会,人群来了又走,没休止一般的僵持。影山只是听着对方的话,适时的递资料,填写表格,做些打下手的工作;谁不是从打下手开始?接触工作就行,灵幻道。影山的黑眼珠注视着这一切,觉得灵幻举手投足都有种行云流水的利落,不慌不忙在那些口舌手脚之间穿行,恍惚间变作一个印章机,一个,按下,两个,按下,没有半点迟疑同缺口,像台机器。可他懂人心擅人情,又怎么也不像机器了。

嫌麻烦?

没有。

那就是嫌事情小了,警校来的小孩都这样,恨不得碰上什么大案子,才显得聪明。

没有,老师。

就这么叫我老师啦?便宜占得真快。

影山的面上都是局促不安。

算了,估计这也是你人生为数不多的搞人情关系的动作,我就收下了,免得打击你信心。

谢谢……老师,我确实不大会。

不会什么?

人情世故。

看得出,一副楞样子,你这样可干不好工作。警局毕竟是人情纠缠爆发后的结果处理地嘛,杀人啊,抢劫啊,强奸啊,很多,你不懂人心,家长里短和大案子可就分不清。看得出早,还能多救几个人……学着吧。

好的,老师。

楞脑袋,灵幻新隆又笑了,有点无奈和关爱的模样。影山茂夫看着他的笑,觉得他笑的好看,他并不清楚好看与否的定义,只知道喜欢看灵幻笑。他自己甚少有笑容,像道阴影,也像汪死水。

大案子也有啊,新人还轮不到而已啦!小酒窝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芹泽看起来想叫他别继续说,但也没做到。

什么案子啊,影山有些困惑。

哦,没什么,灵幻新隆点了烟吸一口,又摁掉。局里的部分资料似乎泄露了,在找二五仔呢。




午餐影山一个人端着饭盒去外面的树下坐着吃,吃到一半,又是一罐咖啡放在他身边,他抬头看,正看见灵幻新隆的脸。你吃的那也能叫午餐?灵幻露出些嫌弃的表情,扔了吧,跟我过来。说完这句,他没有等影山回答,拔腿边走。影山茂夫呆立片刻,跟上他的步子,只觉得前头一道不算高大的影子,有种叫人心安的轮廓。

灵幻给他点了饭,自己则在那里叉着外头买的章鱼小丸子,神情恹恹的:刚才你在看什么?

影山茂夫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而他毫无察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想到所看的东西,又有些黯然:是照片,老师。

谁的照片?

他递过去,答:我弟弟。

照片上是一家四口,在笑,头挨着头,很亲密的模样。照片已经泛黄了。

我看了你的资料,灵幻道,你是福利院出身,还能考上警校,挺励志的。在找弟弟?

是,影山垂着头,指甲压进皮肉里,之前出了事故,走失了……后来就一直没找到。

那就继续找吧,灵幻新隆轻声道,要是你还在找,至少有个人还记得,你不找,大概就真的找不到了。说完,把吃完的小丸子叉子放下,上头沾着酱汁,灵幻便又捏起来,红色的舌头在白色的叉子上舔过去,吞入腹中。影山不合时宜的想:究竟是什么味道呢?他不知道自己在想哪方面,酱汁,小丸子,还是灵幻新隆的舌。那灵巧的物事在对方的齿间和上下鄂碰撞,流出音节:晚上有个聚餐,你也来吧,融入一下。是舌。他有些头脑发晕起来,像是吃了酒心巧克力,儿时和律一起偷偷拆开来吃了一盒,一人一半,他竟然就这样在沙发上醉倒了,做了数个美梦,梦都是甘甜。律去哪里了,还活着吗?影山茂夫想起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报失踪的材料和照片。

是的,老师。他听见自己说。




后头的事情他记不清楚了。

只有些闪烁的片段。昏黄的灯光,他听见灵幻新隆喘着气的声音:你怎么醉的这样容易,这样厉害?间隔。曲子,似乎是街边的音响,他步履踉跄,被搀扶着。你知道会醉,干嘛还陪着那群老油条喝,真当自己什么都能了?喝酒也是要学的。他怎么回答的呢,喉咙间冒出醺然的热情,有一团沸腾的火停在他的胸腔里,他想说话,又怕吐出火星。你说要学人情世故啊,老师,他勉强的挤出这些字。但似乎一旦说了第一句,剩下的声音就迫不及待的艰难从他身体里跑出来,带着风声和抽泣:都是我的错。

影子模糊不清,影子对他说:揽错快也没甚大用,再者,揽错也不是你这小孩该干的。

是真的,他几乎要坠下去,是真的老师,是我的错。老师,你知道吗?他没来由的对着一个才认识一天的人吐露他最重要的秘密:我有超能力啊,老师。他说完这句,登时感觉气力被抽空,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几乎要被吹离,感到自己是一片没有根须的落叶。他终于跌倒了地上,脸颊挨蹭到冰冷的石子,影山茂夫想:我倒下去了。他已经撑着走了十多年了,几乎是轰然倒地。疲倦。短暂的解脱。我再也不会使用超能力了,再也不会。他的手上有着一道隐形的枷锁。

影子对他说:傻孩子,睡吧。你又来的什么错呢?




次日他是在灵幻新隆家的沙发上醒来的,桌上留着牛奶和面包,他头痛欲裂,但只是沉默的坐起来。下午的时候,他从那个只有他一人的屋子里,他自己的家里重新回到警局,周围的人,多少都对他昨夜的壮举留了点敬佩。

灵幻依旧若无其事的带着他工作,他们谁都没提超能力的事。

以致于后来半年,有些月亮不大明亮的夜晚,影山茂夫都禁不住想:或许那个夜晚也是酒心巧克力做出的梦呢?毕竟影子的手指和温度,都和他不再做的那些美梦一样,有着不切实际的甘美和温柔,而他已别离这些温柔太久太久,不再相信它们属于他了。他握了握手掌,试图捉住那点痕迹,在昨日。

局里依旧是每日忙碌,他也逐渐习惯这种生活,大事轮不到他,做好本分也不算毫无挑战就是。灵幻新隆在他前头的位置,他抬眼过去,便能看到对方金发下的脖颈在衣领间的那一段白净的皮肤,像是一小块儿乐园,堪堪停在他心的崖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这一切都会持续下去,那张照片放在他的上衣口袋,几乎在发烫。直到他被最上启示叫到了办公室的下午。

和灵幻新隆关系不错?

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灵幻和谁的关系都很好,他并不独享这份温柔。一瞬间他有些惶惶然不安起来。

今晚,最上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今晚下了班跟着他看看吧。

又止住他的话:别多问,也不用你做什么,跟一会儿,明天汇报就行。你不是警校毕业吗?连点办大案子的野心都没有,还做什么警察。

他沉默半晌,关了门。

人情世故,他想,老师,这是你教我的。

路越走越偏,等到灵幻的身影从他视线里失去踪迹,影山反倒有些安心,至少这件事做完了。今天过了,明天过了,他依旧能下班跟着灵幻去吃拉面,去吃章鱼小丸子。依旧能够远远望着那个影子,那一小截皮肤,依旧能够受温柔垂怜。他准备转身回去。

枪口顶上了他的后脑。

影山茂夫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开口,还是不开。或许这时候应该把话语权交给身后那个人。他站在那儿,夕阳烧成橙红,在两道色线的交界处,灵幻新隆不紧不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笑的依旧很妥帖,如沐春风,叫人心生亲近:做什么呀?打自己人可不应该。影山错愕的张着嘴,风从他的胸口穿过去,他些微颤抖的转身,看到了影山律的脸。




傻孩子,睡吧。你又来的什么错呢?




又是那家餐馆。

……离警局这么近没问题吗?影山茂夫口舌干燥的问。

没事的,哥哥,我没有档案记录。

影山律喝了一口果汁,不紧不慢道,他叫的很娴熟,看不出分别已十数年。

你。影山茂夫说了一个字,又不知道说什么了。那张照片依旧躺在他胸口,滚烫。

灵幻先生他大概从今天起就不会回去了,既然被发现了身份,呆在警察那边就失去意义了。不过没想到是派哥你来试探就是了。

他又回忆起与灵幻新隆第一次见。回忆起他摁掉烟说没什么,局里的部分资料似乎泄露了,在找二五仔呢。回忆起他的笑。回忆起那些硬币的重量。影山茂夫迟缓的意识到,那实际是重逾千斤的物事,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那样轻易就将它放在了手心,而没被压碎。连同灵幻新隆指尖的体温。 

你们是那边的?他没有说出那个局里放着长线要捞出来的组织的名字。

恩,我和灵幻先生都是。律答道,眼神平静,并未有何处显示他过得不堪:那时候哥哥是被赶来的医护人员带回去的吧,我醒的比较早,本来想去找个地方打求救电话的,结果昏过去了。那时候他们正在找身家清白没有记录的小孩,你知道的,哥,每种人有每种人的用处,我就被带回去了。那地方本来就是进去不容易出来也难……影山律的面孔上露出个有些自嘲的笑,我还是个小孩嘛,哥,原谅我吧。

你又来的什么错呢?

他甩甩头,远离那个声音,有点艰难的继续说:所以你就一直在那里……那老师呢?

老师?影山律挑了挑眉,哥也是他的学生?

律……也是?

算不上,跟过他一段时间罢了。影山律喝完剩下的果汁,把杯子向前推:第一个带着我的人死的很快,不过那里的人死的都挺快的,除了我他手下还有一些小孩,大概是看他生的亲切吧,都交给他带。我说了吧哥,那里的人死的都快,他要是死了,我和剩下那些小孩估计也得跟着一起完。跑了也一样。说完这些,影山律离开桌子,站起身来:他本来也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他说。

那就下次见,哥,希望还能见到吧。你也别劝我了,能回来我早就回来了。

他坐在椅子上,想追上去,又动弹不得。他说:律,我一直在找你,我很想你。

我也是,哥。

他的弟弟微笑着看他,一个有些伤心的微笑,毛玻璃:我把号码留给你了,哥哥,下次见,哥哥。影山律轻声对他说着,非常轻,几乎无法耳闻:那不是你的错,哥哥。他看着对方离开,又坐在那里很久,像一尊石像,才终于站起来。离开店门口的时候,他把那张照片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又把那串号码记录到手机里,甚至没有备注名字。在这无法判定对错的时刻,在摇摇欲坠的高崖边沿,他希望至少自己的弟弟不要被卷进来。他继续往下滑,看到那行写着老师二字的号码,他想那大概打不通了。于是影山茂夫重新将手机收入口袋。

夜色温柔。

远远地灯光昏黄,灵幻新隆就站在那里,平静的看着他。很罕见的,他没有笑。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影山没来由的想。

他慢慢走过去,同对方站在一起。

老师真是会骗人,他沉默很久才这样说。

这样快就不认我啦?灵幻点了烟。

老师还是老师。

老师也得抓回去,是吧?烟雾上升,灵幻状似随意道:你是真的有超能力吧,茂夫。

空气中响着滴答声。炸弹爆裂前的走秒。

是,他最后这样说。

那样倒是真有可能,如果不是,你大概也很难把我捉回去吧,老师毕竟可是风里来雨里去呢。茂夫啊,警校毕业,肯干肯认真,前途远大呢……今晚过后还是把我的号码删了罢,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做没用的事。

什么是没用的事?影山想问,但仍旧没出声。他的问题在喉中转了许多圈,出来时,变成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话语,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否是他想问的:老师……也很聪明很能干,为什么会去那边?

茂夫,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灵幻新隆将烟气吸入肺中,又吐出来,他的声音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极度平静:我很聪明啊茂夫,听起来像是自吹自擂罢?不过,也不知道是真的聪明还是小聪明就是,我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很轻松,我对任何东西都抱有兴趣,又对所有都兴味索然。我很无聊,茂夫,太无聊了!没有东西能叫我提起兴致,长久的感情,绵延和稳定的东西,珍贵的东西……我没有那些。要是遇见你早点儿,说不定也不是这样,不过这话说了没用就是。茂夫,我挺喜欢你的。(这话叫他浑身僵住了)我喜欢很多东西,都不长久,都厌倦,或许哪天我也会厌倦你……为什么加入?那也不过是新挑战的一个罢了。在这里,那根曾为他带来温度的手指点着灵幻新隆自己的胸膛,这里什么都没有,茂夫,我没兴趣呀。

删掉吧,茂夫,别做没用的事。灵幻新隆最后这样说,身形融成一缕烟,在他眼前吹散了。




他往回走。

他往回走,他停下,买了酒心巧克力,他继续往回走。回到一个只他一人的屋子里。




有人上来了。一些人,是他叫他们过来歇息一会儿的。劫车。他们一家,四个人,一张泛黄的照片,脑袋挨着脑袋,温暖亲昵。目标大约不是他们,目标大约是这辆车上的别的什么人,他们开枪,开枪开枪开枪,有人被打中,尖叫哭泣呐喊,他头疼欲裂。酒心巧克力的甜美香味。空白。空白。空白。

空白。

律不记得了,影山茂夫无声的躺在床上,不记得上来的那些人身上的标志,逃得太近,竟然被带回去了啊。

他突然有些庆幸他的弟弟什么也不记得。

就在这当儿,影山茂夫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当然是他的错。他不认为自己没犯错,错误难道能够消除吗?是他让那辆车飞起撞在石壁上的。他不求谁说他没有错,不求谁来原谅他,他只是想弥补,只是想在漫长的自我折磨后重新开始是生活。但他生活中最亲密的两个人,都原谅了他,或者被他原谅。他们也都不愿意和他一起继续生活。原谅,究竟要去原谅谁?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影山茂夫有点难看的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捂住脸,半年来,他再次无法抑制的哭泣了。




他把所知报告给了最上启示,对方只是表示知道了,并且叫他今晚也参与行动。他说什么行动,这才知晓收网的时候到了,至少是一部分,要抓到边角。他们被发现,撤离的不会太快,他的同僚们已经去那栋干净尖锐的写字楼旁埋伏,只待敲响钟声。最上启示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你来吗?

人情世故,影山茂夫想,这算是忠诚测试吗。

他说:我会来。

他整理好自己,平静无声的去到那里,行动也是安静无声的,他想自己至少能够做到这些。直到他在楼下睁开双眼,无比清晰的见到被团团围住的灵幻新隆。他居然真的没走,影山哑然的想,他居然真的……将这也当做一个挑战么?将生活,将爱,将死都是……他怎么能够这样游刃有余?他遥遥望着那里,纵使对方并未坐在他前头,那里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桌子,纵使相隔这样遥远的距离,他仍旧能够看到对方的金发,手指,颈后那一片乐园般的白净皮肤。他回忆起烟味和章鱼小丸子酱汁的香味。然后是温度。然后是对方的声音,无比轻柔:傻孩子,睡吧。你又来的什么错呢?

他重新迈步,走进去,一层一层盘旋向上,他几乎步下生风。这样的姿态,也不大像是人类。

周围一片漆黑,他叫电闸关了。

在一片慌乱中,他准确的找到了灵幻新隆,带着对方往下。就在倒数第五层的时候,他的老师停了下来,声音里有点硝烟味:茂夫,你长进了啊。

拜您所赐,他回答。

你知道我开枪了罢?灵幻新隆声音失去温度。

知道,他说,三发子弹。他把对方的手掌握住摊开,将那些尚且带有温度的子弹放在对方手上,坚硬,将那些硬币重新交付一般。

那你还敢带着我继续走?灵幻新隆笑道,不怕我再给你几发?咱们就算往日有些情谊,茂夫也不至于蠢到带着想杀你的人继续走罢,可不大好,老师要给你不及格了啊。

他停下来,在阶梯的平台上靠近他的老师,嗅到对方身上极淡的香水味和烟味,那味道有着叫他安心的轮廓。在黑暗中灵幻新隆看不见他,但他却能清晰看到对方的面孔,游刃有余,带着轻微不可见的慌张:我这算是出师了吗?他影山茂夫想道,又想,还是不要了,还想继续跟他多呆一会儿呢。他伸手握住对方右手持着的枪,将它往上拉,摁在自己的心口,那里的余热几乎要隔着衣物烫伤他。老师,他说,我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呀,在见你之前。老师,他说,你已经没有子弹了,你不能杀我了。老师,他说,我原谅你了,原谅你骗我。

灵幻新隆笑了声:我要你的原谅吗?

可他敏锐的感到对方身体放松下来,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他心中,影山茂夫没有征兆的倾身下去,去吻那带着烟味和酒心巧克力香甜的嘴唇,吻那红色的舌。灵幻新隆僵了僵,说,停。于是他就真的像第一次见那样停住。

他的老师垂着头沉默半晌,重新抬起,耸了耸肩:算了,不想停就别停,新人。

他说,好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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