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闻说



事情本来不该发生。

起因是茨木在街上碰到了酒吞,是久别重逢,两个妖数百年没见,见了坐下才知道一个在做调酒师一个写程序,茨木没来得及反应,酒吞却先笑了:写程序?你还真是个一本正经的,我从以前就看出来。说完又沉默了。茨木倒是从这笑意里猜出一点东西,这东西,其实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们都开始逐渐忘记以前了。两个字很难说,说了也不一定对,言语模糊起来的同时,喉舌也失去了:他们都不好再说以前。

酒吞就开始说前几天偶遇安倍晴明:他牵着个小女孩,比我几十年前见他看起来要老了,还认得出我……下次就不一定能认出来了。过去千年他也没显得老过,到今天,大家都差不多要完了。我猜再过几年,可能他会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是阴阳师,然后像个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又转头看茨木:我们的结果也差不离才对。

茨木一时无话,最后只能从实际出发:总不能坐以待毙。又觉得以前,以前什么呢?应当是他喋喋不休,现在算是报偿往昔。

酒吞就递了咖啡给他,茨木一接,觉得实在很冷:老喝这个对你的胃不好。

酒吞就呛他:我们以前可是生啖血肉。

茨木愣神,老实道:我现在吃素。说完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写程序嘛,身体也不太好,最近是听医生话在调理。

酒吞的神情立即就很精彩。

茨木更不好意思了,想着酒吞过去毕竟是鬼王,自己不过是个副手,还是为了友谊冲锋陷阵:现在这友谊也被他忘得七七八八了。酒吞大概不愿意就这样消亡,才积极想办法,哪里像他,兴许是本来就流着一半人的血,融入进来也很顺利,甚至于接受了人类的寿数:茨木自己还提前做了打算,死前写一长串名单,有人有妖,邀请他们来参加葬礼。名单上肯定是有酒吞。另一种没来由的信心让他觉得酒吞肯定是要比他活的长久,他对酒吞就一直很有信心。

酒吞似乎也被他弄得无话可说,良久才叹气。

我要举办个聚会,叫得上名字的都请过来,他说。

要做什么?

同学会啊,酒吞似乎也被自己逗笑了,一群人坐下来对着讲故事,好歹恢复点,人类记不清,妖的记忆好歹比他们多点细节。

茨木没有拒绝的理由,也答应过去。

两个人就默不作声的在长椅上喝咖啡,喝完了,酒吞就站起身走了,也没和茨木打招呼。茨木倒是不觉得生气,反而很习惯,感觉——以前也是这样。看酒吞的背影,反而觉得有些可怜。茨木自己顺势而为,要不就是叫认命,认命的人总比不认命的活得好,至少死的时候也不很难过。茨木忍不住开始想:自己当年究竟是凭着怎样的豪情和毅力在大江山坚持啊?如今是完全不明白了。

他也扔掉那个咖啡罐走了。




然后就是现在。

茨木看着自己身上明显不属于人类的服饰,再从山巅往下看,平安京在烟云中若隐若现,登时无比头疼。他只记得自己后来真的去了这个同学会,也真的见到了记忆中许多似曾相识的朋友,或者敌人,大家如今半径八两,真见面,也就只剩下丁点怀念情绪了。青行灯如今做模特,就提议还是按照老办法,讲故事,你讲我的我讲你的,相互提升一下存在感。大家也没其他想法,就照办了。一圈人轮过去,到了茨木,茨木写程序写的走火入魔,差点儿当场脱口而出一串无谓字符。看到酒吞,这才醒过来。

他绞尽脑汁,根本想不起来其他人,影子都淡化,于是就只好讲酒吞的故事。讲的过程就有人笑,他一看,是红叶,在那儿乐不可支:没想到大家千年前听你吹他,到今天还是听你吹他。几个在大江山呆的比较久的也忍不住笑,气氛就稍微融洽了。

茨木被笑的无措,磕磕巴巴吹了一段,讲完,还真的觉得酒吞确实越看越好,英明神武了。

没成想他之后就轮到酒吞。

酒吞扫视一圈,在场的多少以前都碰面,大打出手也不是少事,讲谁都是手到擒来。

茨木讲完就觉得任务完成,事不关己,甚至打算起一会儿回家后就继续写程序,免得明天还要赶工。他在这头乱七八糟的思量,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还很惊讶的抬起头,以为有人叫他。一瞥,才明白过来,是酒吞在讲他的故事。茨木立刻大惊失色,因为这些事他自己都不记得,也从来不觉得酒吞曾经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乃至于记得这些他本人都忘记的小事。酒吞却很不以为意,口才也比他好,否则当年在大江山也不至于一呼百应拉起一旗人来,讲着讲着,茨木也想起那事,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心情激荡,现实反倒开始模糊。举目望去,都是平安京。

他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真的到了大江山,从那间屋子里离奇消失了。




茨木呆站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找酒吞,这事也肯定和酒吞有关。他往对方住处走的时候,还很苦中作乐的想:至少程序死线是彻底不用担心了。

结果酒吞竟然不在大江山。

想来鬼王去哪里,茨木肯定是管不着,真要找,也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还不如守着大江山等。但是半月过去,茨木也不能一直做一块山石一动不动罢?下山路上还遇到了青行灯,他诉说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妖生苦恼,愁眉不展:妖能做什么?我写了这么久程序,对烧杀抢掠这个技术真的很手生了啊。

青行灯看他的眼神却很不对劲。

半晌她才开口:茨木,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茨木也愣住:这我还真不知道啊?

青行灯的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们头一次同学会是酒吞主持的,第二次就是你的葬礼,你写一长串名单,把还活着的全部请来了。酒吞和我们参加完你的葬礼,就又举办了一次同学会讲故事,大家这次统一了意见,每个人都是讲你。酒吞讲了很久,都不带重样的……你真该看看他看到自己被你放在名单第一位请去葬礼时的表情,真的很精彩。

茨木背后一凉,顿时觉得这大江山估计是待不下去了。

那现在究竟怎么回事?他问。

青行灯一摊手:我哪里知道?不过我也很衰弱了,现在反倒正好。没准你在我们讲完后就诈尸了呢。

茨木背后更凉了,虽然他是妖,也不是没见过尸体鬼怪,还是觉得怪怪的。

可能是因为我当人类已经很久了,他想。

他跌跌撞撞下山去了人类村庄,变幻成女子体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走了半日,看见有阴阳师摆摊,上书几个大字“测字算命”。茨木一时无言,因为认出了并非此时文字,也怪不得没有生意。他于是走过去,道:我要算命。

那阴阳师摆手:去去去,一个妖算什么命,肯定是不得好死啊。

茨木无言:八百比丘尼,我和你仇怨很大吗?

阴阳师抬头:没啊,哪个妖过来问我都说不得好死,反驳的我就把它打到不得好死。

茨木立刻不反驳了,从善如流的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应该是在参加酒吞第一次举办的同学会,我记得你也有来……

是啊我来了,所以此时才在这里,八百比丘尼不紧不慢道,大概是回光返照吧。你还记得你给自己办了葬礼不?

茨木是真不记得。

他想着刚才青行灯的话问:你的意思是我在棺材里回光返照了?那也不至于带着你们一起回光返照吧。

不是那次,八百比丘尼摆手,那次你是诈尸。

茨木被自己噎住,他没能想到自己真能诈尸,一种春秋大梦的感觉笼罩下来。

那我,他有点儿结巴的问,我诈尸之后呢?

阴阳师道:不记得,我听凤凰火说是酒吞把你从棺材里挖出来带走了,估计之后你们也是一块儿生活吧。

茨木已经放弃想象这个一块儿生活是怎么生活了。

他还是不死心:那你觉得有谁还记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去找。

估计没人,八百比丘尼正色道,你们比我和晴明他们消失的更快,至少在我和晴明消亡前你和酒吞依旧存在,或许你们是互相讲故事保持住了形体……我消失后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真要问,你应该问酒吞。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想很难,我没有感知到他的气息,问了晴明神乐,他们也捕捉不到酒吞的存在了。

茨木嗓子有点干: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可能并不存在于这里,八百比丘尼有点同情的看他,酒吞确实比你有办法,而你的传说有很大一部分是依附在他身上的,你确实还在这个世界,他却不在。我想你还是比他早消亡了一点儿。他或许是千年后的世界里最后一只妖怪也说不定。

剩下的话茨木没听清,他有些跌跌撞撞的又上山了。




八百比丘尼没有说谎,他在叙述里逐渐回忆起了死亡的触感,黑暗,传说的消亡,遗忘,怪谈的断续,彻底的纯白。然后是被谁的手从棺椁里拉了出来。茨木甚至想起了那个一块儿生活,并且了解到那确实是一段不错的日子。

但他还是死了。

茨木脚下一滑,摔在了洞口。




然后是怎么回事呢?虽然茨木不大愿意去想,但也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可以推测出的事情,然而就像他对酒吞的久别重逢,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过去缠着要做朋友的是他,先一步遗忘的也是他,甚至还毫无所觉的邀请酒吞去自己的葬礼。茨木的手捏紧了,锋利的爪刺出血痕。然后是怎么回事呢?在他死去一次,被救回来,再次死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了。当年来参加同学会的妖怪鬼物们已经在时间里被碾碎,曾经的风光无限和神通法术都被剥离,像是凡人那样生老病死,又不像凡人一样能留下什么,而是从哪些曾经熟识的人类脑海里被抹去,存在本身也被折叠。奇迹无法出现第二次。他只记得在那个小房间里,自己没能等到酒吞回来再次互相讲故事,而是睡着了,死去了,消亡了。但归宿却不是无限的苍白,而是大江山。那些已经消亡的也都重新出现了。茨木开始发抖。他已经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那个对比大江山显得无比逼仄的屋子里,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中,酒吞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开始讲故事,不是讲他一个人,而是讲他们所有,讲的最多的还是茨木。他需要不停地吐出字句,讲风光无限,讲你争我斗,讲爱恨情仇,讲繁荣鼎盛,讲离奇怪异,讲好的盛大的精神的年轻的最好的,讲平安京与大江山最辉煌的时候,所以他们现在在这里,也是最好的时期,传说和怪谈在人类口中发酵,他们都有着无数神通和未曾衰弱的体魄。八百比丘尼想必也是意识到这点,才说这是回光返照,因为在酒吞讲完这些,在他也消亡之后,一切就会重新沉没进黑暗。因此这里没有酒吞。

茨木深呼吸了一下,他没来由的想起那个被他扔掉的咖啡罐。

想起酒吞拿着它递过来的手。

他们之后肯定发生了很多事,足以让鬼王愿意做这种无用功,可茨木一点儿也不记得,或许是酒吞觉得他不记得时才是最意气风发的。他以为他没有在看,但他其实有。茨木又深呼吸了一下,开始在空无一人的洞穴中讲故事,声音在洞中反射回弹,一开始很小,渐渐就大起来。第一次同学会时茨木就讲的不好,他以为自己已经都忘了,其实他没有。从来没有。他讲的有些磕磕绊绊,接着就顺畅起来,因为他一直注视着,他记得每一个动作和神态,声音与形状,记得风,记得雨,记得天阴天晴,记得他曾经遗忘的一切。人类的躯壳开始在他身上脱落。他越讲越兴奋,往昔的峥嵘和并肩作战,情谊,千里霜雪万里风光都在他的舌尖复苏,茨木闭上眼睛,像是逐渐融到了那片真切的记忆中。他在不存在里井中打捞起月亮,而后要变作星子,他一直是。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茨木一惊,故事也停下。

是谁?他问,隐约知道答案。

是我,那个熟悉的声音回答,我回来了。

茨木转过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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