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返魂#03

前文:返魂01返魂02




手中的剑在发烫。

眼前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那些横陈的女体本来已经开始飞速的腐烂,皮肉脱落,里头却并未露出白骨,而是蜕皮一般皲裂,显现出漆黑的鳞片。那个男扮女装的丽人头部也雾气一般消散,转而长出一只像是蜥蜴,周身却布满了鱼鳞的怪物,两腮微微颤动,从口中吐出细长的舌头。那鱼眼紧盯着茨木,让他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城中那只怪鸟,裹挟恶意。

茨木认得这妖。

它箭一般冲了过来,与此同时水底那些女尸也全都变成半鱼半蜥的怪物,往上而来,原本不算深的河忽然变得极为幽深,水面似乎也变得遥远,光线难以透入。

茨木浑身无力,头晕目眩,一半是情事刚过,另一半却是因为这湖的气息也变得压抑,就像那座城,在以本身的死气和怨气攻击他的神智。

他堪堪挥手挡了一下,那怪物在水中游了一转,避开了那剑。

它似乎并不愿意被碰到,茨木想,这倒算个优势。

僵持了一阵,手中的剑烫的更厉害了,茨木忍受着那痛楚,却惊讶的发现眼前的景色二度变化起来。

怪物重新变回女人。

尸体慢慢减少,河水也变得清浅。

这条河的时间似乎在向前倒退。

最后一切带有恶意的东西都消失了,河水重新变回原本安静的样子,接着暂停,时间又开始往后。

河水里落下了一个女人,溺死了。

女人是逃出来的,还偷走了男人的钱财与饰品,男人原本是高门大户,家道中落,为人又大手大脚,不多时就落魄。女人嫁给男人时,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过不去,她就带着东西要跑。男人天天毒打她,她忍受不了,偷东西多为报复,男人有颗家传的宝珠,家里都没有东西吃了,他也不愿意典当,说就算当了,也要去赌场一次翻本。女人逃跑不远,男人就说她和他人私通,带人来追,女人走投无路,失足落水,就这样溺死了。

尸体慢慢沉到了河底,那颗宝珠从女人衣袋滑出,晶莹圆润的外壳碎裂了,钻出一尾半鱼半蜥的小怪物。怪物慢慢游了一会儿,开始吞食女人的尸体,它长得很小,吃起来却很快,随着它的进食,身躯也迅速膨胀起来。

岸上的男人骂骂咧咧,说就算女人死了,也要她碎尸万段。她的尸体没有浮上去,他气不过,就半夜潜下来寻找。

男人没有找到女人的尸体,却发现河底趴着一条形容丑陋的庞然巨怪,腮一张一合,鱼眼安静的看着他。男人吓了一跳,正准备逃走游上,怪物却慢慢游远了些,随着它的游动,河水也涨起落下。在它原本趴着的地方,有什么在闪闪发亮。

男人想走,又好奇,更多是什么都没了的愤怒,他鼓起勇气游的近了点,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窝的宝珠。

男人没有多拿,只拿了两三枚,慢慢游上去了,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在他离开之后,怪物重新回来爬下,两只僵硬的鱼眼闪动着恶意和算计的光。

几个月后,又有女子失足落水了。

男子照旧只拿几个,不会全部拿走,但见怪物无甚反应,他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慢慢将全部的宝珠都揣着离开。

失足落水的女人越来越多。

一个,一个,一个。

很久之后男人不再来了,但是有新的人代替了他,他们的行为也变得规律起来,甚至和怪物达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关于涨潮,关于河神。他们叫它河神,尽管在壁画里它是被消灭的那一方,仍旧有图腾的力量在它身上出现,它渐渐不再像原来那样只是吞食女子,而是变得更为强大。祭祀日子照旧,它却不再满足于此。

终于又有个人落下来,它照旧游过去,却发现虽然着女装,这却是个男人,并且没有头颅。

怪物盯了一阵,懒洋洋的游了回去,它没有发现在它身后,那具无头尸体旁边出现了一个苍白的鬼魂。

新生的鬼魂应该很弱小,但它却是残缺的,并且极其强大,散发着扭曲和怪异的力量。

鬼魂猛然扑到怪物身上,头颅变成了怪物的模样,露出森然利齿,一口咬下怪物的肉来。怪物痛的狂啸,在水里疯狂的游动,撞来撞去,但是那个鬼魂死死的攀附在它身上,纹丝不动,一口一口一口,恶狠狠的吞吃着它。与此同时,泥沙里那些宝珠慢慢浮了上来,又一层沙飘上,而后露出许多残缺不全的女尸,装扮和面貌各不相同,各个面无表情,像是无数惨白的鱼,一齐浮在怪物身边,同样扑了上去。

水中弥漫出一片红来。

过了很久,那些女尸重新沉入河底,怪物也被分食完毕,只留下那个女装丽人,它颈上的头颅转动了一下,僵硬的圆眼睛里落下泪来。

他带着怪物剩余的头颅,把它推到了岸边,又慢慢沉入水中。

一切归于平静。

但是半个月后,又有女子落入水中,这次手脚还被绑着石头,是被沉下来的。岸上有人祈求河神不要发怒,献出了祭品。

人身兽首的怪物游了过来,看到了那个女子,那是他的姐姐。

它呆了呆,急切的叼着她的衣领往水上带,但是刚露出头,又再次被船上的人打了下来。祭品必需沉入水中,这一个村子的人都在看。三番四次,再去拉她时,她已经死了。

怪物又在水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它发出一阵嘶哑的吼叫声,又呜咽了半晌,慢慢浮了上去,用力顶翻了船。接着它在水中狂乱的游动起来,那些女尸变成的怪物同它一起游动,河水迅速上涨,淹没了整个村子。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整个村无人幸免。水中无数黑影游动,又沉没深处。

退潮后土地重新变得湿润,从中长出一种特别的树木,木质优异,带着香味。

时间又过了很久。

茨木在这时猛然睁开眼睛,与那半鱼半蜥的庞大头颅咫尺之遥,它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鳞片坚硬漆黑,散发着潮湿的腥气和血味,张大了嘴,露出一口交错的利齿。

茨木的手指仍旧是僵硬的,但他还是尽力挥动手中的剑,斩了过去。

那怪物却没有躲,由着他斩了头颅,河水激烈的翻涌起来,茨木在其中被卷的七荤八素,难以招架,只觉得立刻也要溺死。这时一双手从他背后伸过来,将他带上了水面,茨木看清了对方的脸,心中骤然一松,再次晕了过去。

那把剑也黯淡下来,血迹同样消失,像是不曾出现过。




现在我宣布第二届平安京菜鸡入世弟子驱鬼活动总结大会召开,妖狐面无表情道,来,茨木,你来发言。

茨木躺在床上,异常尴尬:我没什么好说的啊……

那我和狗哥岂不是更没什么好说的?除了当救生员?

茨木更尴尬了:妖狐你干嘛这样,不是挺顺利的?

是啊是啊特别顺利,我都总结了,就是咱们到了地方,你一晕,一醒,事情结束,我们善后,没了。我感觉我这次真的就是出来旅游的吧,妖狐摸了摸下巴,可以说是毫无建树了。

茨木赶紧道:我会在报告里写你们鼎力支持,给我出谋划策,准备道具的!

算你还有点良心,妖狐也坐了下来,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来啊朋友,讲一讲你的具体感受呗。

茨木扭过头:什么感受?

妖狐大声道:就是睡到你师——唔唔,咳咳咳,茨木你干嘛捂我的嘴?!

茨木压低嗓子:我这好事刚成呢,你别瞎叫了,师尊脸皮薄,你叫的他不好意思怎么办?

妖狐哭笑不得:茨木啊茨木我看你真是谈恋爱把脑子也谈傻了,难道你觉得你师尊比你还没有经验,还为了这个不好意思?

茨木就在那一个人小声嘟囔,妖狐一拍桌子,他才噤声。

珠子怎么办?妖狐问。

上报平安京吧,茨木答,还是得收集处理一下,这些年不知道多少这怪物的卵流出去,又吞吃谁,肯定还得出事。

妖狐眨眨眼:你觉得平安京会管这个?

茨木也愣了:毕竟凡人处理不了……

妖狐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对着大天狗道:狗哥你先去上报一下,我跟咱们茨木谈谈。大天狗点了点头,也就走了,茨木难得见到妖狐正经样子,颇有些不习惯,浑身不自在。

妖狐平静道:我问你,平安京是什么?

仙门啊。

错了,妖狐慢慢说,是隐世的仙门。意思是我们只管完成任务,不管见义勇为。

茨木有些不认同:我们现在本来不就在管闲事?

妖狐摇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门主让我们做,大概也有他的理由,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我们不能越界,不能更多的干涉人间,你明白吗?茨木,人治的时代已经到了,太过,可是要遭天谴的。

茨木没法反驳,只得道:做好事也要遭天谴,唉,真难。

妖狐却没有接他这句玩笑话。

得看是对谁,他面无表情道,对有些人是好事,有些人却不是了。接着脸色一变,又笑了:好了,这次的讲座到此为止,下次继续连载!你有没有中意的饰品,这里木头味道还成,可以买了送你师尊啊。

茨木醍醐灌顶,大为感动:我怎么没想到呢!咱们现在就去逛街。

临走前期期艾艾跑去见酒吞,递过去一条发带,上面还缀了个小巧的木雕葫芦:师尊,送你的。

酒吞接过来,茨木感觉一分一秒都是春秋日月,异常煎熬忐忑。

但他的师尊只是解开了自己的发带,火云似得长发散落下来,茨木眼前一亮,恨不得找人把这一幕刻进他脑子里:天哪师尊怎么这么帅气这么好看,我不行了,太好看了吧!

等酒吞把他送的葫芦发带束上去的时候,茨木已经要昏迷了。

想不到啊,他在心中感慨,十数天前我还以为自己彻底没戏了,现在却峰回路转拨云见日,真不知道是积了什么德。

心里又是大力夸赞一番师尊,就浑身冒着高兴劲头的跟着酒吞走。眼见着酒吞发间的小葫芦摇摇摆摆,只觉得非常可爱,天好地好山好水好,世上的一切都发起光来,显得格外动人,他愿意到任何地方去,只要是和这个人,从此以后,永永远远。




一行人便往最后的目的地赶,这也算是最有名的闹鬼地方了,因为是战场,又死的是个有名的将军,故而叫将军冢。据说虽然过去百多年,还是有金铁交击,马嘶冲锋的声响。虽然真要说,这地方除了夜晚走有些瘆人,外来商户不大方便,可能迷路到清晨外,倒也没有很大危害,也没听说有什么人因此而死,但他们还是得走一趟。只是现在尚未爆发,大天狗继续他讲解的活儿,再过十多年,就不一定了。兵家杀气太重,这样的鬼地一旦成形,十数万大军的鬼魂作乱,不是一城一池可以招架的,江山易主也不是不可能。

这和上头的位置有甚关系?茨木病怏怏道,鬼还能杀到人那里去?

只怕有人练阴兵,大天狗回道,无论如何你还是先睡吧,妖狐回来会说我不让你睡的。

茨木大约是在河里着凉,还被阴气摆了一道,贴符纸也无用,烧的神志不清,只说:狗哥你真贴心,那我睡了啊,有什么事叫我。

待他睡下,室内只余安静,又过许久,门再次打开。

酒吞无声的走了进来。

他步子很轻,并未刻意蹑手蹑脚,只是踩下去,半点声息也没有。他先是看到了那把剑,被茨木搁在身边,在黑暗中发出滚烫的光来,几乎要灼伤他。

酒吞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它。

天地都在这瞬失去声音,远远似乎有什么在苏醒。

大天狗的话浮了上来:你现在还杀得了他,到后头就只剩他杀你的份了,而且这一定会发生,我们都知道。世事如网,天命所归,改不了的。

天命吗?他没甚感触的想,这个词仿佛离得很远,于他而言却是个异常实际的问题,总有一天茨木会杀了他,或者他现在杀了茨木,这就是天命,他比大天狗更为明白。

他握住那把剑,它烫的厉害,酒吞甚至能感到皮肉被烧焦的声音,但他的手腕纹丝不动,只是看着床上的茨木。他的弟子睡得很熟,很安心,什么都没发觉。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高举起手,向着对方的脖颈一剑斩下。




这一剑没能斩下去。

无数符纸瞬息立在了茨木的床边,在黑暗中燃烧出光来,门外走进来了人,妖狐不紧不慢地晃到了茨木床边,笑眯眯的说:这样不大好吧?谈恋爱算谈恋爱,搞情杀可是很没品的。

那双金瞳冰冷的注视着酒吞,在黑暗中散发出摄人气息,无情,危险,属于捕食者和野兽。

但他还是笑眯眯的,直到大天狗也走了进来:我说过了,在疫病之城你没能下手,再想动手,我就会阻止你了,酒吞。

狗哥你也不太道德,妖狐还是笑嘻嘻的,几个人都把咱们茨木的命当玩笑似得折腾,我是好心,现在也不叫醒他,真醒了,咱们就该大打出手一拍两散啦。

大天狗蹙眉:妖狐……

妖狐一摊手:你们大人物的事儿我可不懂,但茨木怎么说也是朋友,他看了大天狗一眼,是弟子,又看了酒吞一眼。可不是个玩具面团儿,想捏圆搓扁都随意的。

接着他直直往外走,经过酒吞时,轻声道:再说了,你那剑有气无力的,根本也下不了决心斩下去,何必自寻烦恼呢。

说罢出了门,不去看他们了。

大天狗站了一会儿,跟着妖狐出门。

酒吞也站在自己弟子床边,直到那些符纸失去力量,其实它们本来也挡不住他,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晨光熹微,天际泛出一线白。

茨木迷迷糊糊醒过来,看酒吞在旁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师尊怎么来了?

酒吞闭上眼睛:我来看看你。

我没事!茨木大力拍胸膛,我很快就会好的,不过师尊不要靠太近,免得叫你也过了病气。

酒吞却没听了他的话离开,只是定定看着茨木,叫茨木疑惑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更加不好意思了。

茨木,他的师尊坐到他身边,你真心实意喜欢我?

茨木顿时僵硬起来,不知道一大早怎么就要接这么劲爆的话题,这个问句他可以写一千八百字小论文,但是酒吞并不给他这个时间,就在那里坐着等,让他手足无措。

是啊,茨木蚊子似得哼哼,特别喜欢,最喜欢了。

倘若有一天,酒吞顿了顿,你后悔了,该如何?

茨木立即道:我是不会后悔的。

假如呢,酒吞不依不饶,等到了那一天,你要怎么办?

茨木呆了半晌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没想过与你分离。

酒吞听了这话,又是叹了口气。

我亦心悦你,他轻声说,可我却情愿你后悔。

茨木也觉得很为难,舌尖发苦:可我就是做不到啊!我这么喜欢您,哪里想得到那些?连此时此刻,都喜欢的不得了呢。

酒吞像是也没了办法,两个人静坐好半晌,酒吞再次叹了口气,叹的很深很长,像是一股郁气无从发解。他解了发带,也跟着躺到了茨木床上,睡了一半,闭上眼睛,显得极为疲惫。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可以就在旁边吗?他问。茨木立刻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觉得高兴都来不及,当下也靠了过去,两人挨着一起睡了。酒吞的呼吸也是很轻的,茨木总要停下来听听看,确保这个全世界最好的人依旧活着,在心跳,在他身边,触手可及。这个人多好啊,从被他带出来的那一刻,茨木就已经决心跟着他,怎么也不分离。要我想也无法啊,茨木也闭眼睡去,是真真正正从未想过分离,我哪里会后悔?

从前不曾,日后也不会。

他睡了过去,梦的都是好梦,梦里是平安京的山水,酒吞的住处就在西侧的侧峰,茨木频频往那里看,尽管什么也不能瞧见,还是心中欢喜,他知道对方也在望着他,只要这样就足够。下次便继续往那里走罢,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尽管有些远,可是一直走下去,一定能走到,他深信无疑。




妖狐和大天狗站在早市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妖狐瞧了一阵,又站到石桥上看下头的流水。

人间挺好玩的,妖狐轻声说,我去平安京前也不大好来,容易被发现化形,那时候他们都知道狐妖的厉害,现在我走在街上,没甚修饰,也没人认得出来。

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大天狗站到他身边。

是啊,妖狐点点头,那个冷冰冰的美人也跟了我们很久了,到了将军冢大概就要动手了罢。狗哥,你到底是不是站我们这边的啊?

大天狗也在那里看水流潺潺:茨木也是我的朋友。

是吗,妖狐说,可你们一个个都在蒙他,感觉不是很好。

你还是不问吗?大天狗道,如果你问,我就告诉你。

不问了,妖狐摆摆手,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酒吞那眼神你又不是没看到,吃人似得,我不掺和这事。

可你还是挡在他前头了,大天狗看他慢慢走远。

那有什么?妖狐哈哈一笑,本来那些符也是茨木的,我不过是转手,又不亏本。我可是很能计较的,狗哥,赔本生意我不做。

大天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一下:你确实是个好人,妖狐,难得糊涂难得清醒,什么都被你占了。

妖狐瞠目结舌:狗哥,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又感叹道,天下奇景啊,怎么就没记下来,卖给那些喜欢你的小姑娘们大赚特赚呢?狗哥,你再笑一个呗,这次我准备好了,你笑啊,你怎么不笑了呢?诶狗哥你别走啊——




他做梦了。

是非常悲伤地梦,河水无声的将他带下去,光从上方逐渐消失,变成一片朦胧寂静的黑暗。那个时候它是估计被我杀死的吗,茨木半梦半醒的想,它明明可以躲过去,却没有躲,甚至连他的死,大约也是和那道人达成了什么协定,用自己的命换了杀死怪物的力量,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要消失,它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伤心,那是并不属于他的伤心。

河水逐渐消失了,他落入空中,万千鸟雀在他耳边振翅。

遮天蔽日的黑羽,茨木被它们带着慢慢落地,站在一片广阔的荒原上,周围弥漫雾气,春风很冷,透骨的窸窣钻进他的骨缝中。茨木哆嗦了一下,又觉得愕然:眼前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大军,肃杀,齐整,但是没有声音,一切都极安静。

雾更大了,脸上也浮了一层水气。

我是什么时候,茨木转不过弯来,我不是还睡着吗,为何这就到了将军冢?

让他确定的是那个领头的人,穿着一身铠甲,打磨的新亮,熠熠生辉,手中持着一把宝剑,狼首人身。但是和之前不同,那双眼睛仅仅是冷,却没有什么恶意。

茨木却感到比之前更强的压迫感,必须竭力控制才能不后退。

咚——

他抬起头,意识到那是战鼓声,极低沉的从白雾深处传来。

接着是刀拔出刀鞘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割裂空气。

咚——咚——咚——

声音更响更急切了,规整而不间断,稳定的响着。

搞什么啊,茨木真的觉得不妙了,他什么也没准备,背景故事也搞不懂,这千军万马的冲过来,兵家本来就凶险更多,根本不是之前那些能比的。但是怎么也不能不反抗罢?既然不准备束手就擒,想必就是硬仗。

得有个武器,他想,一低头,就看到自己那把老相识,自己的剑。

它在手上,茨木就安心很多。

他拔出它,惊讶的发现剑身上满是血迹,但他并未动用它,这血到底是谁的?

可这疑问一瞬间就被从他脑子抹去了。

他忘记了这个疑问,拿着剑往前走,刚才的顾虑也统统消失,一股没来由的想法坚定的占据了他的大脑:这些魑魅魍魉不过如此,只要他挥剑,就一定能够杀死。

事实确实如此,他知道。

他很快走到那个将军跟前,那些士兵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而他也只是站定,摸出剑来。一剑即可枭首,只要斩了这鬼怪,一切都会结束,这就是天命所归,完成了这个,他才会安心。他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理当如此,正是如此。很快,非常快,只要一下,所有的事都会就此有个结果,而他也可以和酒吞一起走,去任何地方,酒吞会很爱他,他也会很爱对方,他们是天造地设,是顺理成章,是苦尽甘来,一切都非常顺利,未来好得不得了,只要他斩下去——

茨木高举起手,天际黯淡的黑云中破开一线光来,照在剑身上,发出光来。

茨木,那个声音在他身后道,放手吧。

他猛然僵住,转身一看,更惊讶:师尊你怎么在这儿?

酒吞却不答他,面色比往常还沉,只对他道:茨木,你信我吗?

茨木想,那当然啊,也说,是。

那你就放下剑来,酒吞轻声道,听话。

茨木从没听酒吞如此和颜悦色的说,有点儿怀疑,可对方身上的气息确确实实是师尊,尽管他也觉得酒吞瞒了他许多事,还是放下了手。而后乖乖站在那里,像是等着酒吞夸他。酒吞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说:这不该是你来做,至少不是现在。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茨木的意识模糊起来,如梦似幻的呢喃着。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已经太久了,太久太久,太痛苦了,太煎熬了,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你不是要来带我走的吗。

茨木眨了眨眼,流下泪来: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酒吞抱住了他,在他耳边道:我很抱歉。

没关系,他梦呓般回答对方,你不要难过,我不后悔。

他再次坠入梦中。




兵将像是雾气一般消散了,荒原重新归于寂静,白雾消散,从中走出个男人来。酒吞在那里等着,对方却先他一步开口:真是好久不见,鬼王,哥哥。

酒吞的背后也走出一个人,一袭白衣,同那个人一般无二的相貌:好久不见了,我的好弟弟。

酒吞蹙眉:你们要是来打机锋,我就不参与了。

你要是走了,我们还打个什么?黑晴明眨了眨眼睛,好容易到这里,你又下不了手,我来帮你,你又不愿意。看来你是真的打算慢性自杀了啊。

该放手的是你,弟弟,安倍走到酒吞身边站定,都过了数百年,还在折腾,咱们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浪花来了。早些收手,还能保留元气。

黑晴明笑的更厉害,夹枪带棒的讥讽:你是要劝我学你,躲在不知道哪个山里,就怕什么时候被一道雷劈死了?真到那个地步,倒不如轰轰烈烈闹过了再说。

安倍拿扇子轻轻拍着掌心:为了让你晚点被劈死,大天狗还要跑到我这头当个质子,你好歹看在他尽心尽力保你的份上,消停一下。

黑晴明脸色登时沉下去:他发的哪门子疯我可不懂。当年那个小家伙跟着酒吞到处窜,没有一个人敢动他,因为他的话,连大天狗都被说服了……真要等死?

凡人皆有一死。

可我们不是凡人!

黑晴明面色扭曲的吼道:我们要是死了,哪里像他们那么轻松!是魂飞魄散还是永世沉沦?茨木的教训你们一个都没受到?全都是睁眼瞎吗!

荒原安安静静的,只有那声音回荡。

像是用完了力气,黑晴明又沉下声来:其实我说这些都没用,酒吞你做了决定,大家也只能陪着你一块儿玩完。说完这个,他转身就走,都懒得再说。既然将军冢这里没用决断,日后也不会有,黑晴明自觉再赌下去也没用,只是还恨不过,丢了一句:你不会真的爱上那个没完成的仿制品了吧,酒吞?真不像你。

酒吞只是沉默。

安倍站到他身边,也没用说话,像是在等,他很有耐心,一向如此。

他说的是对的,良久他才开口,我这是在慢性自杀。

是啊,安倍应和道,总有一天他会杀了你,尽管这并不出于他的意志,就算那把剑毁去,天地的意志也会影响他的轨迹,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出生……那个小家伙怎么说的?应运而生,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酒吞忽然笑了下:当年你还想用他算计我,结果要是没他,我们完蛋的大概更早。

是啊,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呢,晴明也微笑起来,尽管他并不来自这个世界,也不甘心被当棋子使弄,他很弱小,但比我们所有人都要看得透。

但他们都死了,酒吞扯了扯嘴角,可能叫茨木的运气都比较差。

我要回去了,茨木应该快醒了,我们也不能继续停留在他的梦中。晴明,你也回去吧,你还是避免出现在凡世比较好。

我一会儿就回去,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和我那个弟弟说不得谁对谁错……一场必败的战役,我觉得不必打,至少少死点人,他却觉得这是懦弱不作为……可能确实是吧,但我也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不好,就算有一天我们全部死绝,新旧交替,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随你想的做,酒吞转身离开,我也一样。




茨木惊醒过来,背后全是冷汗,他蜷缩起来,微微发抖。

我好难过,他自言自语道,我真的很难过。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正是因为我不知道。

他抬头看窗外,外头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逐渐变大,倾盆而下。

师尊不在屋中,茨木想,他会不会淋雨啊?想着,也不顾还在病,拿了伞跑出去。得找到他才行,他的心剧烈的鼓动,恐慌和害怕席卷而来,总觉得要是现在不找到酒吞,就再也找不到了。他在雨中飞奔,男人归家,女人等待,孩童欢闹,笑声,哭声,从他周身掠过,像是雨,沾染浸透了他,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情感,潮水般翻涌摇晃,人间的声音渗入到他的心间,埋下一个种子。

他跑的越来越快。




酒吞站在雨中。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发间,他却没甚感觉,只是站在那里,行人匆匆掠过他的身边,并未发觉他。他像个没有影子的人。

他想起了很多事,更多的事已经记不清了,他活了很久,不能够全部记得。

天命到底是什么呢,他想,这大约是一个更为庞然的意志,比世上所有的欢喜悲伤所有争斗杀伐都要更遥远,像是不存在,可确实存在。天道的意志也是会死去的,新旧交替,时代变更,无可避免,旧的死去,新的才会积蓄更多的力量,在彻底毁灭前,天的意志比任何物事的垂死挣扎都要疯狂。神鬼的时代,天道的意志能够做到很多,可是人治的时代,新的天道在逐渐侵蚀它,吞噬它,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存亡和权柄,它也开始行动。

命运。

我给你讲个故事啊大哥,他的那个短暂的旅伴,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魂灵笑着对他说,有个将军,以前是小毛头,穷的要死,每天吃不饱饭,下等人里的下等人,这辈子都别想打破阶级固化,除非他走了狗屎运。但他就是走了,他不断地得到各种奇遇,不断逢凶化吉,路遇贵人,好像全世界都在为他的胜利和荣耀开道,最终他站到了最上头那个位置,然后在一个几乎不可能失败的小战役里丢掉了性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我们管这种人叫什么?

他听见自己问:是什么?

很多啦,他的旅伴说,什么命运之子啊,位面之子啊,真龙天子啊,总之就是气运加身,再厉害的人到他面前,哪怕两者实力相差巨大,也要扑街。

可他还是死了。

是的,这就是重点了,你赶紧背个重点,免得扑街。他的旅伴清了清嗓子:我想老天爷也是有自己的意志吧,假设它真的有,它的计划肯定不像人那样小打小闹,都是由无数性命和无数意外以及节点组成的,动辄数百上千年,在此之间所有世间兴衰,于它而言都只是个笑话,只是一笔带过,笔锋上的墨点。那个将军一生的荣耀也只是它的顺势而为,他的欢喜哀怨也不过是一条路上的顽石,再多的功成名就,也都是棋盘上的挪移。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意思就是啊,不要和老天爷作对,也不要参与,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不要作死,这才皆大欢喜。

那时候他其实已经明白对方的话想说什么,只是装作听不懂,乃至于在他死前所说的,都无法遵从。现在想来,是他错了,可是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哪里能那么容易分清?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做不到安倍那样分得清,把情感也抛却,只是做对的事。他从来不是个能做什么对什么的人,甚至许多都大错特错。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的旅伴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一边咳血一边开玩笑。他无法理解对方那股子乐观从哪里来的,可是他才是他们之间看的最明白的,而其他所有,不过是当局者迷。

其实前面的诗都是我随便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还是劝你离开……别继续了酒吞,茨木也不想你这样。过了就是过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死而复生。

他明白,他心里很清楚,比谁都都清楚。

可怎么能停止呢,要是停了,就像是茨木真的死了,而他明明答应要带对方走。

大江山一役临别前,他被对方推了出去,推出了这个局。他的二把手,他的挚友,还是在那里说,不曾后悔,以后也不会。

他倒情愿他后悔,恨他,恨自己白白丢了命,就为了他这种人。

因为他在日后才堪堪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他所有曾经重视的战果和荣耀,所有的赞美和敬仰,所有的众望所归,所有的功成名就,所有的铁马冰河,所有的赞美欢喜自得骄傲,都不过是一个笑话。他自以为是被天命眷顾的,但其实不是,从来不是,没有人会被天命眷顾,它只是选了谁,而不在意那是谁,也不在意那个人会怎么样。前头许多年他为了那些在大江山搅弄风云,哪里都要看他面子,茨木跟着他,倒是没有什么野心,可他的朋友一直很支持他,他也就从来没有问过对方怎么想。他这双手杀了许多人,许许多多,淌了数不尽的血,他不在意那些,不把它们当一回事,因为只是路上的野花野草,垫脚石,甚至在现在也一样,他仍旧做不到把人当人,他仍旧是一只恶鬼。那些东西于他而言都是不值一提,而他在棋盘中也同样,不过是一个笑话。

在他怀里死去之前,他的旅伴非常伤心地轻声对他说:我看到了噢。




你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啊,酒吞。




旧时代的天道选择了你,你的所作所为都将成为它返魂的燃料,为它所食,假使你听它的话,自然无往不利,可要是你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了愿望,你将比所有人都要痛苦。我的朋友啊,你的愿望是什么我已经知道,可那不是能够完成的愿望,为了你的一己之愿,千万人要为此痛苦,你将他们当做尘埃,最终一定会为其所累。放手吧,现在还能放手,不要再越陷越深。

酒吞站在雨中,慢慢伸出手来,水珠在其中积出一个浅浅的水洼,他握紧手,那些雨就落了下去。

可要是他放手,茨木就真的死了,他只是做不到,那时的他无论如何做不到,也真的越陷越陷。

旧时代选择了他,因此他气运加身,无往不利。

可人治的时代也有了自己的选择。

他转过头去,看见他的弟子气喘吁吁的躬下身,手中还拿着一把伞。看见了他,又忙着跑过来,把伞举到他头顶。

师尊,他的弟子急切的说,咱们回去吧,别你和我都病了,妖狐又要骂人的。

酒吞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看着这把注定要刺进他胸膛的利剑。

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黑晴明问道。

谁知道呢,他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确实在慢性自杀,可在那之前,还有那么久,以前我不觉得久,只觉得一切都是花不完的时光可以费用,可现在我却觉得不够久了。

那我们回去吧,他接过那把伞,现在就回去。

他们慢慢并肩走着。

雨落如注,天地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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