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返魂#0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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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属于 你的注定 

不属于 我的命运




杀第一个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感觉,那个人不像他的朋友,尽管是同样的环境孵育出来,他知道他们完全不同。或许不可能有一样的,他想,或许那个旅伴的话是对的,但他已经病了,他的心已经潮湿可以挤出水来,若不能完成这些,不能救回那个人,就意味着他错了,他是错的,他不应该做那些决定,不应该做许许多多事,只这一件,就将他前头的全部人生否定了。他不能忍受这个。

他不怕错,不怕身败名裂,不怕死,可要是他是错的,茨木怎么办?如果茨木就是为了这样错的一件事,为了错了的他而死,死仿佛就是个笑话。

他没有办法,他一定要做。

因此他杀了那个孱弱的公子,这很简单,甚至不费什么气力,对方没有防备,也没有能力反抗,他只一下就斩下了对方的脑袋。

满怀希望的死,在一刻的情感被保留下来,甚至不是情感,而是心性,是人的一部分,他要的就是这个。

至于那个残损的灵魂怎么样,他没有在意。

他的心充盈了后悔,以至于失去了思考其他东西的能力。

第二个也很简单,甚至比前一个还要简单,他把那些灵魂的碎片重新投入轮回,因为上辈子他们已经见过,因此那个人本能对他有着依赖和喜爱,那是扎根在魂魄中的。他斩了第二个,将躯壳丢进河里,就此离去。

第三个时他就有些做不下去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傻事啊?这原本就是他想要的,为茨木招魂,重塑魂魄,尽管那是一个虚无的存在,是他捏造出来的一个人。他本该高兴,因为每个人都像是他的朋友的一部分,信他的依旧信他,爱他的依旧爱他,护他的依旧护他,把这些碎片反复锻造锤炼,最后一定能做出一个茨木罢!会对他笑,和他同行。并且活着。他的朋友是个死心眼的,成天在那里说什么不后悔,这些化身也同样,尽管他杀死了他们,他们却仍对他心怀希望,安安静静的等着。他许下数个诺言,反复说着带你走,而后再次重复,取走温柔可爱期许的,留下那些怨愤痛苦执念成鬼成魔,数道轮回,百年来布局布子,只为了这一个目标。

等他发觉的时候,他手上沾的血,杀他的次数,甚至比原本的还要多了。

大江山他的朋友只死了一次。

他却杀了三次。

安倍晴明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喝酒,醉的厉害,尽管来的是老对头,他还是忍不住念了一番。其实无所谓是谁,他只是觉得自己快疯了。当然可能已经疯了,但他不能够意识到。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满城人都死绝,他的双亲为他所杀,他也因那城中怨念化鬼,彼时我路过那里,见妖气冲天,心中好奇,就走了过去。现在想来,不去或许才是对的,我若不去,他迟早也要死在那里,或许这样比较好。我走到院子里去,可能是因为一身道士打扮,他很急切的问我,可否杀了他?他意识模糊间铸成大错,放任下去,他自己都觉得不妙。我笑着和他说,我是妖魔,怎么会救你。他不质问,也不吼叫,只是很愁苦的蹲下来,继续向我咨询怎么自杀。我觉得很有趣,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说心大还是坚韧,总之很新奇。我就告诉他,我虽然是妖魔,不能做神道的净化事宜,但你要入鬼道,我却有法子教你控制自己,免得为祸一方,过了这村没这店,要入从速。他立即站起来,眼巴巴的站到我跟前,说,那我就跟你混了啊,你得罩着我,我怕入了鬼道,走在路上也要冲出三五个道士来搞死我呢。我笑的受不了,问他哪里看来的,他身体一直很差,不能外出,成天就读那些话本,满脑子天马行空。你们收徒似乎都讲究缘分,我想我收个小弟,应该没那么多章法罢,于是往前走,只跟他说跟上。城内伏尸满地,家家户户挂白带孝,死完了,连这些都没有,一副人间炼狱的情景,我浑不在意,因为本来也不看重人命,他有些不忍,却也没有大的反应。我问他,你是人,怎么不伤心落泪?他却反问,我现在已经和你混了,我是妖魔,自然不能。我就那样把他带离了原本的轨迹,倘若我不去,他死时也有一颗人心,我却把这也夺走了。他至情至性,只跟着我到处的游荡,我孤身行走已很久,虽然他是叫我觉得时常呱噪,夸得太过,也还是觉得有趣。

最欢喜的是和他一起逛到那个崇敬河神的村子,他一眼就明明白白看出那是水底妖魔,因为闲得无聊,就男扮女装,去砸人家场子。我们斩了那妖魔,珠子留了一颗作纪念,在船上喝的大醉,月色如水,天地宁静,我自诞生来对这世界不觉好坏,只像个蒙童般,渴望贪念的都很多,恨不得把所有装入囊中,一切都历经体验。他躺在我身边,我不说话,他也不说,天水交融,风也极温柔,那时候我忽然生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能过下去,也不算很差。但我很快就忘了那个念头,因为世上的美人美事美酒我还未全然品尝过呢!怎么能就此停下。

最后一次是我和他在大江山分别,他自打和我混,从未说过一句不情愿,也从不曾欺瞒我,只那一次,他骗了我,为了将我送走。我和他说你做什么混账事,等我回来,一定要把你打个半死。他说好呀挚友,我等着你呢,不过打不到也不要紧,活着要紧。我的目光不曾更多的投向他,他却愿意肝脑涂地,往日带他走,也只是一时兴起,哪里值得命也给出去?我要是他,或许会后悔,他却笑着跟我说,不曾后悔,往后也不会。又说你那时候答应带我走,也真的做到,我亦不负你。可我们之间哪来的相欠呢?他太傻了,我也很傻,我一生行事坦荡恣意,从不曾后悔,哪怕身死,也不会。可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就后悔了,我希望自己不要遇见他,不要和他有那么多好时光,不要一意孤行,他哪怕死在最初那个城里,死在那个湖里,死在世上任何地方,也不至于像今天,魂飞魄散,连个机会都不再有。

所以你选了那些地方布子,再造出同样的情景来,用这个重塑魂魄?

对,他说,你知道木雕怎么做的吗,选了好纹路,再塑出形状,只要纹路枝干正确,也就无有差别。但我想或许那也是我愿意做的,我情愿我们之间只要相欠,只有你死我活,情愿他早早死了,无数个可能性铺开,只要不是和我一起,什么都行。

安倍慢慢道:那你现在又停下了,怎么想的?

只是觉得没有意义,他轻声道,死者不能复生,我们或许有通天彻地的大能,能将坠入地府的魂魄都抢回来,却不能救回一个已经不存在魂灵。我不过是自欺欺人,造出一个我眼中的茨木,就算一模一样,又有何意义?还是算了。

我只不过把我的心割下碎片,投入轮回,就算重现,就算那个人一出现便得回茨木的记忆,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他,也不是真的他。

干脆和我一起回平安京罢,安倍笑了,反正你也无处可去。

你是看神鬼的天道仍旧把赌注压在我身上,把我弄回去和人道那天打擂台罢,我在那里,人道多少有些顾忌,不会和你彻底撕破脸。

唉,安倍叹了口气,你这人其他还成,就是太直白了。妖魔鬼怪不过是小道,神道信仰香火太多,才是重点打击对象,我不想点办法,真是要做个光杆司令了……总不能出门都担心被老天一道雷劈死罢?这又不是不可能。

要是你去了,平安京的门主提出了交易,那几块儿地方我简单给你善后一下,你既然放手,也不能由着那些已经成型的鬼怪折腾罢。

或许天道正是要我折腾,我把这人间弄得愈是残破,因为神鬼天灾降下的灾祸愈多,畏惧也是信仰的一部分。

是啊,安倍道,所以我才要阻止,老天垂死挣扎是因为你死我亡,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迟早的事。

迟早,至少不是现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想了想,便答应,其实去哪里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他不在乎。

不过你得老实说,安倍问,你究竟为什么放弃?这不像你,你努力了数百年,怎么忽然就放手了。

他沉默半晌。

我杀了那将军,取了魂魄碎片时,路过一个村子,里头住这个不得志的老才子,最擅丹青。我那时忽然不知道做什么,因为要等茨木完全复生,还要很久,因此便去看看。我露了獠牙青面,叫他画一张茨木看看,我描述,他画,他怕得厉害,也就答应了。我在那里呆了一下午,慢慢说,慢慢看他画,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活太久,就不能全部记得。我挑着我记得的说,可他画了许多张,我都不满意,因为觉得实在不像,觉得这人大约是浪得虚名。到最后反倒是他发火了,也不管我身上的血迹同獠牙青面,在那里跳脚骂人,说画像画的是你眼中的像,又不是真人,哪里能一模一样?抓了那画纸丢给我,不管我了。我是妖魔,他是凡人,他却比我胆气足,我捡了那纸,只觉得烫手扎人,反倒逃了。真的是落荒而逃,因为我明白了,无论我做多少,也不过是我记忆里的那个茨木,是我心中的他,可我从来不曾完完整整去了解他,不曾问不曾说,我哪来的自信,就能把那个做出来的人叫茨木?自欺欺人也做不到这样。那天一直在下雨,我在雨中仓皇的走,甚至跌了几跤,只觉得天旋地转,那魂魄的碎片依旧在我的胸膛旁微微发烫,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喜悦,只觉得恐惧,我做了那么多,依旧是错的。那个小家伙叫我放手,我放不了,可坚持到现在,又有什么意义?

那雨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然后呢,安倍问,然后你怎么做的。

我把那魂魄再次投入轮回,却不再管它了,它愿意去哪里,变成什么人,都和我没有半点干系了。他不可能成为茨木,而我也不该继续徒劳,因为这几城的覆灭,人道的天道已经将我盯得更紧,稍有不慎,便是死。茨木好容易拿他的命换了我的,我还去死,似乎不很道德。

再问就多了,他说,我跟你回去,别再念我了。

安倍点点头,给了他符纸,只要点燃,便可到平安京。

待对方离开,他重新坐好,掏出那张画卷细细看,他本想撕了,又舍不得。

果真半点不像,他想。




平安京的日子每天都一样,他只是借酒消愁,成天喝醉,既然安倍要拿他当枪,自然还是愿意管够酒。有些意外的是大天狗也在,他和那个小家伙作伴时,对方似乎常常跑去找这个黑晴明的下属攀谈,也不知说了什么,但看现在,也只能赞他一句巧舌如簧了。白天黑夜往复交替,时间过去多久,他不知道,也不重要,或许是静极思动,有一日,他下山了。

心血来潮这种事,也是天道的常用手段,他心里清楚,只是不走一遭,呆在山中,也只会害的平安京也被劈开罢了。

路上实际没发生什么事,不过是普通巡游,人间的景色和过往大有不同,他也很惊讶。

鬼神的时代果然已经过去了,实在是大势所趋。

戏台上有人演他过往的事,他也觉得好笑:那些血雨腥风到今天,已经是个话本了。

回程的路本来不远,轻易就能到,可他却接连被各种意外堵住,越走越偏,这些意外让他有不妙的预感,十分熟悉,他只能戒备着,免得被一击而中。天道的手段便是气运和意外,巧合,小概率,是不可能中的可能,用最漫长和迅疾的方式横扫人间。他被那些小事缠身,最后路过了那个小村子,或许是兵荒马乱,村子已然毁灭,没有人烟,仅剩一个孩童坐在村口,茫然无措。

他甫一看到那张脸,便觉得当头棒喝,差点跌下马来。

他果然是错的太离谱了,他以为自己可以放手,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过,可以就此心灰意冷,可这哪里是他能决定的?人道的天道已经掌管了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他丢下那魂魄,不再护佑,它自然落入老天的手里。酒吞看着那张脸,只觉得心中想要大哭大笑,双手都在发抖:他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绝不是他的朋友,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因为他秉承着旧时代的气运,只要他不死,神鬼的时代就不会完全衰败,而这孩子是人治的时代选中的一个棋子,只为了将他彻底诛杀而生,日后做什么选什么,这一生都不会属于他,而是大计划中的一条康庄道,只待千钧而下,斩尽世界妖魔鬼怪,荡清人间。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把被他丢弃的,用来斩杀那些化身的剑也在这个村中,尽管相隔万里,它们还是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聚首。

酒吞下了马,慢慢往那里走。

这是他一生所遇的最大陷阱,是一个看得出来的死地,绞首绳,棺椁,他每走一步,就是往宿命和坟墓更近一步。天穹阴云密布,两股天道相互争斗,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山川河流都在瑟瑟发抖,在天地大道的鞭下蜷缩,避开锋芒。人治的天道希望他走过去,在这个陷阱里愈陷愈深,直到死,神鬼之道完全相反,勒令他现在转身就走。

他只是看着那孩子。

真像啊,他想,天道为了杀死他也是不惜一切代价了,他甚至可以预想到,他一定会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无可避免的,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量身定做,为了杀死他,这个陷阱将会用一种极其温柔的方式扼住他的脖子。

那孩子呆呆的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他闭上了眼睛。

冥冥之中一饮一啄,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往前走,鬼神的天道压迫着他,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即将在那巨大的力量下化为飞灰,碎裂。但他还是坚定不移的在走。一步。两步。三步。天地间雷鸣响彻,鸟兽从林中惶然奔走,在这玄奥的气息中窜动,雨已经大的看不清前路,几乎化成瀑流,针一般刺在他的身上。四步。那雷声同阴云翻涌着,闪电刺破天际,一片苍白,此时世上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功成名就有人饿死路边,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有人等了许久新生活,而有人不必在等,悲欢离合,众生百态,无数声音混杂着雨声雷声,像是谁在天际中发疯般狂笑,又像是痛哭失声。五步。因为鬼神的不可预测而畏惧,因为人治的众志成城而前进,因为生,因为死,因为昨天今天,因为世事更替,旧日不可追,昨日不再来,天地倒转,兵戈止息。六步。可谁也不知道明日会如何,惶惑不安,只是等待。七步。

他站在了那孩子跟前。

雷鸣渐渐散去了。

他伸过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我是来带你走的,他轻声说。




他果然开始直直往那陷阱坠去。




那孩子,他的弟子,确实不怎么像茨木,尽管他们相貌相同,名字相同,性子也有些相似,他仍旧可以敏锐的感觉到,确实是不一样的。他的弟子常常找出各种借口来侧峰找他,和他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或者是汇报自己的成绩,等他来夸。他也照着夸了,对方却显得不很满意,常常用一张十分哀怨的眼神看他,像一只不满足的小狗,在他身边转悠,被他摸了,就高兴地靠着,不远不近,只看着他。

以前也是这样吗?茨木也是这样看他的吗,他不知道,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他们都很喜欢夸他,什么话都来,而且显得真挚,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有时候他也会下山去看看他的弟子,每到这时候,对方就显得很慌乱,小声嘀咕怎么不早说,好歹收拾一下,太丢脸了之类。但是他走到哪里,他的弟子还是跟着,高高兴兴的,仿佛没有别的事可做。这问题他也问过,但对方只是理所当然道:我只想和师尊多亲近,然后好好练功,天天向上,这不是很规律的生活嘛。可是除此之外的生活呢?他问了,他的弟子却像是从未思考过,从未想过在此之外的生活。

他不知道对方对他的喜爱是那三世累积,还是天道刻意而为,只是都觉得疲惫。

他希望茨木有朝一日不要再遇见他,或是不要再在意他,可从来不能如愿。

愈是欢喜,愈让他感到危险,有朝一日他会死,等到那时候,这个傻徒弟该怎么办?

他会长成一把更为锐利的剑,涤荡人间,还是就此碎裂?

他不敢继续想,因为都是无解。

他觉得自己也变了,从前他总是大笑,做什么都很轻松,很肆意,现在他不再笑了,也不再想做什么,既然这是一条死路,做什么也都区别不大。在他带这个孩子走,在他做了那些事,在他遇见茨木,在他被天道选中的时刻,一切都已经失去意义,他并不属于他自己。

顽石。

草木。

月盈月缺。

不过是这些恒定和短暂的物事,稍纵即逝,亘古不变。

可他确实渐渐喜欢对方,在命运下无可回头,甚至懒于计较这些情感几分真的属于他,而又有几分是天地所成。

一切都持续到安倍再次找到他,告知他黑晴明不甘就这样覆灭,在他动手的那些死地再次解开封印,试图扩大影响,使得这搅弄风云的神鬼之道,顺着千里死地再次迅速传播恐惧和信仰。就像最初那样,人们敬神,不是为了祈求福报,而是为了规避天灾。他于是带着他的弟子一同下界,临走前他烧掉了那幅画,因为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此次下山,就是一切的结束,带了也无用。

再说确实不像,没甚意义。

那鬼魂依旧驻留在原地,也依旧对他无甚大的执着恶意,依旧没有后悔。有时候他真希望谁能后悔,不管是在哪一处,只要他们说后悔,骂他,恨他,说他无用功,他都会就此停手,放弃。可不管是哪个茨木,哪个化身,没有一个人这么说,就连他的弟子,也是一样。不曾后悔,往后也不会。这句话几乎像是个魔咒。

他也只是觉得疲惫。

每斩杀一个魂魄,鬼神的天道力量便弱一分,而他的弟子也因为这斩杀,魂魄更为完整,更为和他记忆中那个人相似,甚至连一些小动作也趋近。

他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因为这本就是他的打算,得到一个完整的茨木。

在被妖狐挡下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恍惚的意识到,他的弟子并非他的一个玩具,就像他对那些城池的凡人,就像天道对他,他的弟子并非仅仅是个棋子。他会哭也会笑,也有朋友,有关心他的人,不仅仅是他,他是个人,是完整的个体,不是沙砾中的一颗。

他果然又错了,太自以为是,好在这次还来得及改正。

将军冢的事并未得到解决,只是暂时压制,总有一日,这地方会变成最凶险,成为神鬼的天道用来翻身的最后棋子。他阻止了他的弟子,而只要他不斩下去,他就还是自己,不会被篡改成另一个人,依旧活的高兴。他没能得到新的茨木,到底也得到另一颗心,也很爱他。

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安倍说,随着他在人间行走,他的力量和那把剑一样,会愈来愈强,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来到这个地方做最后的对决,而后结束一切。

是啊,他说,我知道,但在那之前还有很久,于我们而言不够久,但已经是人的数生了,我知足了。

其实很有意思,平安京的门主笑了,他的皮肉由天道铸成,骨血由恶鬼凝就,却有一颗人心。我们尽管极其接近,仍旧不能算是人,因为我们不能够感受到人的苦痛,也不能体会到这些。你注意到了吗,在疫病之城,在河神之村,他能够对那些沉沦痛苦的魂魄感同身受,能够体悯到那些小情小爱和那些伤痛,人间的种子会在他体内逐渐生根发芽。而随着他的行动,他的名声也会愈来愈响,直到他成为新的完整的天命之子,就像你,他会完全变成一个人类。

只希望他到时候手下留情了,安倍笑了笑,转身离开:好歹不要赶尽杀绝。

可这都无所谓,他已经接过了那把伞,他许诺过许多次,要带这个人走,只有这次是真切实现了,他已经无法离开,无法挣脱出去,也不愿意。

他已经接受了天命,甘之如饴的踏进那个陷阱,等待着万劫不复,等待结局。

和他的弟子回到住所,他也有些疲惫,洗漱过后便睡下,朦胧间有个热乎乎的东西拱到他身边缩着,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摸摸对方的脑袋。对方很快安静下来,他于是也睡着了。

梦中久违的梦到了茨木。

他甚少做梦,即便是梦,也往往是血与火,不曾梦见过茨木,因此忽然意识到这是谁,反而无措起来。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这是哪里,既然他和茨木去过许多地方,这大概也是其中一处,风景很好,非常安静。茨木就站在他身边,只露出发间的一小截侧脸,没有转过来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他也没说话,因为想说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他也没有转头,只是和这个故人并肩站着,看眼前的万里山河,山川河流,锦绣人间。这个梦真是温柔啊,他想,风是温柔的,云是温柔的,一切都轻柔的裹着他们,像是张细腻的网,温柔的叫人落泪。因此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只是看着茨木在他身边,活着,一起呆一会儿,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他们就那样静静站着,没有说一句,一个字。

醒来时他的弟子有些惶然摸他的脸,问他:师尊,你怎么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润的痕迹在指腹下闪过。

没什么,他宽慰道,继续睡吧,天还没亮。

于是他们就睡在一起,也是安安静静的,温柔的。

他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沉重的呼吸着,心脏生疼,而后因为身边这热度,慢慢化开,像是一片淤青。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梦见茨木了。




#




路走到一半,大天狗和妖狐就和他们分开了,茨木倒是很坦然,因为知道大天狗肯定要回黑夜山一趟,这事门主来时已经跟他说了。至于妖狐,更加坦荡,说是为了眼睛健康,坚决不和他们同路,要走出一片新天地。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妖狐摆手,不要太想我。

大天狗看了他一会儿:你准备去哪里?

你是回家探亲,我哪里都可以去啊,天大地大的,去哪里都很有趣。有缘肯定会再碰见。

你喜欢人间吗。

很喜欢啊,妖狐晃了晃耳朵,人多有意思啊,好不容易他们现在看不出来,我当然要好好体验生活。

说完这句,他三步做两步的往前走,只一下就融进了人流中,像是世上任何人那样,水入海似得,没有半点不像的端倪。

大天狗也朝他们颔首,而后转身向黑夜山的方向走去。

酒吞看着茨木道:你看起来不是很伤心?

有什么可伤心的,茨木大大咧咧道,就像狐狸说的,有缘肯定还要碰见嘛,再说了,没他们打扰我们二人世界,我高兴还来不及。

酒吞看他这样,被他惹得笑了一下,茨木却看呆了,良久长叹一声。

酒吞就问他:做什么叹气?

感叹世间竟有师尊这样的美貌动人,茨木大力叹气,笑起来简直把我五脏六腑都勾出去了。

越说越不像话,酒吞就又笑了一下,你要想看,我日后努力多笑。

那我也多学习说相声,茨木拍了拍手,有些紧张道:这回……是高兴的罢?

恩,他的师尊答,是高兴的。

茨木于是也高兴起来。

酒吞看了看他,张开嘴,茨木却抢先一步:我知道!我抢答!又是后悔了咋办对吧,那我再给师尊你重复一遍哈。

他认认真真道:从前不曾,以后也不会。

他没有说半句假话,都是真心实意,这颗心都属于眼前这个人。

酒吞看了看他,忽然俯下身来,抱住了他,茨木在这个怀抱中简直幸福的要爆炸,可又觉得酒吞像是在伤心。他分不清这个,伤心开心像是同枝相连,互为正反,愈是快乐就愈是难过,他迄今为止体会了不少,已经有些明白其中真意。酒吞的双臂用力的收紧,像是怕他跑了,又像是怕他不见,几乎要将他揉碎在这个怀抱中。可茨木怎么会跑,怎么会不见呢?永远也不会。因此他只是伸出手,回应了这个拥抱,抚慰的摸了摸酒吞的脊背,将那在其下灼烧的火与血一同熄灭。

那我也不后悔,他听对方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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