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Give me a whisper
And give me a sign
Give me a kiss before you
Tell me goodbye




把露基梅德斯睡了的第二天,西昂就跑去找克莱尔喝酒,他这些年交了很多新朋友,但出了事起先还是想找克莱尔,毕竟克莱尔曾经参与到他的前半部分生活里,并且从不责怪他。睡了自己的父亲,从伦理来讲上是个很难处理的事,通常要面临家庭和亲情的双重压力,而西昂非常幸运:他没有家庭,因为母亲早死了,更幸运的是他也没有亲情,因为露基梅德斯压根不管他死活。唯一难办的是可能会因此想要戒酒。

克莱尔发挥了他一贯温和与思路开阔的作风:你要走进爱情的坟墓了吗?

西昂:没可能。

的确没可能,因为爱情根本就没开始过,西昂对自己在自己爹心里的地位很有自知之明,绝不自作多情。

克莱尔眨眨眼:那你苦恼什么?

西昂也不知道自己苦恼什么,合理推测,可能露基梅德斯根本不在意这事,闹是会闹,绝不是通常情况的闹,前些年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彻底破裂前还有些虚情假意的温馨,西昂也是在对方毫不留恋的抛弃中领悟到只有他自己当真。有时候他不知道露基梅德斯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装傻的可能性多点,因为对方分明很懂戳人痛脚,却对所有的示好和恳求视而不见。装瞎。西昂这么一想,又有点儿恨得咬牙切齿。

克莱尔比他还惨一点,在床上躺了几年才醒,但对方心胸开阔,西昂自知实在不能比。

西西里死了快二十年,露基梅德斯还在她墓前徘徊,一大一小,这头是妻子,那头是大儿子。西昂是小的那个孩子,理当受宠,但他运气不好,无福消受。西昂之前推测过露基梅德斯是怎么把他养大的,因为自打他懂事——他懂事的特别早,尤其当你有个不懂事的父亲时。在他记忆里只有自己照顾露基梅德斯,当童工辛苦养家,露基梅德斯,十年有八年都关在屋子里,西昂惊讶于自己居然活到了现在,而非打一开始就饿死在襁褓里。后来断断续续拼凑起过去,露基梅德斯仗着自己足够聪明,一开始也接点外快的活换奶粉钱,当然喂奶粉的还是克莱尔,领居家的小孩,没有事干,老相识,算西昂半个哥哥。西昂搞不懂克莱尔为何会对这么个人上心,可能他曾领受过西西里还活着时露基梅德斯的温柔,因而即便在一切完蛋后,也还是不切实际的想要维持——所以他昏迷了两年,而西昂较为机警,给了露基梅德斯一刀,带着克莱尔逃走了。

露基梅德斯也没追上来,西昂明白了第二件事:他和克莱尔同路边的阿猫阿狗没甚区别,都不过是所有人中的一个,不值得对方多费心。

西昂长到十几岁,仿佛天生地养的一般,没有从家庭中得到任何益处,唯一要感谢的只有遗传了一幅好长相同聪明的脑瓜,即便无父无母,还是能活。他在这上头和他的朋友克莱尔有共性,都是烧不死的,有风就跟着走,落地就生根,轻易不能去死。

露基梅德斯一直在研究西西里遗留下的芯片,芯片人手一个,专属,私有,残留着生者的信息,但西西里和雷克失事的太过惨烈,尸体都不完整,更别说芯片,碎的不成样子。露基梅德斯拿了这遗物回来,开始夜以继日的研究,试图复原它,他全心全意的爱着死者,无暇为生者停留。西昂小时候不管几点醒来,露基梅德斯研究室的灯永远亮着,他永远坐在那里,像尊石雕,眼睛藏在镜片后,人躲在黑暗之中。西昂就去煮咖啡,嘲笑对方一番,接着回去睡觉,那是他们一天仅有的几句交流,露基梅德斯很少陪他们玩,往往是他用不做饭威胁才委委屈屈的过来。西昂成功那么几次,还挺高兴,他没想过委屈应该是自己。他已经习惯了。

等他离开露基梅德斯,生活还是非常丰富,交了很多新朋友,最要好的叫阿鲁巴,虽然父亲常年不在线,但是有个爱他的母亲,精神正常,经历正常,人也正常,在西昂不正常的人生中显得尤为可贵。阿鲁巴对他也不错,并且显然和他的运气差相反,跟着他,身心轻松,事情也会变好,譬如克莱尔就在那之后不久醒来。阿鲁巴见证了他难得一见的感情流露:抱着克莱尔哭,因为不想被西昂灭口,而加深了友谊。

他一直没回去找露基梅德斯,因为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有几次他做梦,梦见他和露基梅德斯面对面坐在餐桌旁边吃饭,灯半亮不亮,该换了,汤因为放了一会儿没那么热,但饭菜都是热的。他们吃的也很简单,因为不富裕,露基梅德斯专注的盯着自己的盘子,西昂则看着他吃。吃完后他去洗碗,露基梅德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洗完了正好赶上结尾那点,放的是喜剧,什么时候看都不影响,他也觉得蛮有趣,低头看的时候,露基梅德斯也微微笑了,蓝眼睛眯着,像只毛绒绒的小鸟,等着挠下巴。他们一起坐着看完了这部电影,男女主角接吻,镜头移到整片湖上,蓝的发亮,让他的心都颤抖了下,然后是长长的制作人员名单,温柔的片尾曲。梦醒了时他抹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哭了,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再次见到露基梅德斯时才明白过来,那片湖的的确确就是露基梅德斯的眼睛。

西昂很不服,因为自觉没有得到露基梅德斯最有利的武器,即一颗冷酷无情的心,他总是要心软。克莱尔倒是好了就跑回去看了几次,还说和叔叔一起吃了饭,西昂对他的没心没肺表示佩服,并不同往。

他后来自我分析,大约是克莱尔其人风一般洒脱,从不觉得欠谁,也不觉得谁欠他,都是个人好恶,因此面对露基梅德斯依旧心态坦然。西昂就不行,他恨的厉害,也疼的厉害,应该是个债主,因为露基梅德斯起码欠他十个亿那么多的人情债,但他行动上又拿不出债主的心态来,同样是因为自知之明:露基梅德斯从不觉得自己欠任何人,他只欠西西里一个。克莱尔和露基梅德斯显然都有一定程度的脑子不正常,因此惺惺相惜,西昂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爱恨都分明,实在是参与不起。

那天晚上还是喝酒,酒精实在害人。克莱尔喝了酒,话多点,虽然他平时话也不少。他告诉西昂,本来西西里不该飞那一班,她预订在露基梅德斯生日时回来,但露基梅德斯的研究有了重大进展,闹着叫她回来,在电话里撒娇的说自己想她想的不得了,西西里照顾自己丈夫也跟哄孩子似的,于是便回来。露基梅德斯的生日就在那几天之后,但他再也没有过生日,似乎完全忘了这天,同时也不记得任何人。

西昂很少听露基梅德斯谈这些过去的事,他没有刻意销毁过去的痕迹,但也不解释,西昂发掘这些仿佛挖井,是看运气找水的问题。他们喝了一会儿,克莱尔就打道回府,西昂也要回家,但那个没人的地方并不能算。他不知道哪里才算。酒精给了他冲动的勇气,他拦了的士,回家。

一切都很熟门熟路,他的手脚没有忘记回家的路,窄窄的楼梯,灯,水洼,黑暗,亮,黑暗,大门。西昂摸出那串钥匙,不知道露基梅德斯有没有换锁,同时对自己的恋旧表示遗憾,克莱尔想必早就看破了他:钥匙七八年不用还带着,太过欲盖弥彰。阿鲁巴显然也看得出来,大家还是愿意陪着他演冷酷无情,实在都是慈悲为怀的主。

他转了转钥匙,门就开了。

光景没变,家具格局都没变,他站在门口,好像还是十四岁,露基梅德斯坐在沙发上,灯没开,屋子里只有荧幕一层薄光,明明暗暗照在露基梅德斯的面孔上。他的父亲没看向他,还是安安静静坐着,西昂走进去,关上门,换了拖鞋:它还在那里,虽然主人已经被扫地出门,但鞋却安居自在。

他也坐到沙发上,因为醉意有些迷糊,但是想不出说什么:这一幕竟然和梦中极度相似,几乎让他以为自己依旧在做梦。他转头看了看露基梅德斯,讶异的发现对方在流泪,眼泪从那蓝色的湖中逃了出来,顺着脸颊慢慢往下,他仿佛着魔了,视线跟随它慢慢往下,划过脖颈,从锁骨那里漏进衣中。他凑近过去,想再看清楚一点,甚至有种石像受生的神圣感。在这一瞬,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来没离开这里,没离开这个狭窄逼仄的家,没离开露基梅德斯,他不是无法面对,仅仅只是胆怯。

他害怕自己真的被下判决:露基梅德斯从未在乎他,即便他知道那是真的。

露基梅德斯的呼吸温温柔柔的扑在他脸侧,和他父亲本人不同,露基梅德斯的身体是暖和的,活着的,叫人安心。西昂鬼使神差的用嘴唇亲了亲对方的眼角,把眼泪的门关上了,自己变成了那扇门——既然亲了眼角,自然也可以亲亲别的地方,他整个人都笼罩过去,沉醉在这种模糊的快乐中。露基梅德斯对他总是拒绝的,也不常哭,虽则他时常虚情假意的和西昂撒娇哭泣,但也仿佛是雾气般笼罩在他身上,仿佛只是他的某个器官,眼睛,鼻子,耳朵,口,舌,手指,在哭泣,而他本人无波无澜,有一口井埋在他胸口,不能为人汲取。他也并不直接拒绝西昂,只是漠视,或者说,他并不放在心上。仿佛他和自己儿子的家庭生活只是一个必须的步骤,不出自真心,也不喜欢。西昂这么多年过去,从未在这双臂弯里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在这个夜里,一切都全然不同,露基梅德斯并未拒绝他,当他亲他的时候,也很驯服的张开了嘴,仿佛他本人不在这里,只留下躯壳。在这陌生的夜色中,一种恐惧在西昂心中发酵,他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并不了解,这种恐惧催化了情欲,他迫切的需要证明自己在这里,证明露基梅德斯也在。

然后他就把露基梅德斯睡了。事后,也就是现在,西昂想起这事,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酒精上头,很多他都记不清了,唯一清晰的是他把露基梅德斯摁在沙发上,自己喘着粗气,露基梅德斯留着长发,多半是懒得剪,此时汗湿的贴在脸上,整张脸都糊住了,西昂皱着眉,很不满意,本能的一点点把那些头发扒开,勾到他父亲的耳后。平心而论露基梅德斯真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很好看,西西里当年年轻貌美,偏偏看上这个穷小子,西昂只能合理的推测可能也是看中了这张脸。露基梅德斯的脸呢,也很符合他的审美,克莱尔听后表示你的性取向本来就是叔叔,你对这个根本没有审美。西昂说不出反驳意见。反正他就觉得露基梅德斯皮肤很白,鼻梁很高,有些像希腊人,嘴唇薄薄的,显得寡情,但眼睛特别蓝,钻心的蓝。他一看就很上头。有种醉酒的感觉。他拨开那些头发,发现露基梅德斯也瞪着眼睛,有些僵硬,像是陷在噩梦中,眼神凝固了,他动了动腰,露基梅德斯就小声的吸了口气,然后像是才发现他似的,转过头来,有些茫然和无措。

然后他的父亲很是配合的抬头被他亲了亲,西昂在这个吻中尝到了其他东西,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露基梅德斯如此反常,和他一样,此时此刻迫切的需要什么打断他的思考,需要失控,坠落,混乱和黑暗。他尽职尽责的继续,在这狭窄的屋中,这一方小小的沙发上,甚至有些行动不便,但激情冲淡了这些影响,他只觉得快乐。

大醉后他醒过来,露基梅德斯还没醒,缩在他怀里,眼睛紧闭,皱着眉,眼眶下一圈淡黑,像是很久没休息过。西昂心跳如雷,他们昨天都负距离了,但现在他看着对方的脸,有种无法呼吸的紧张焦虑。他从没和这个人如此亲密过。

过往都是露基梅德斯闯祸他收拾残局,但这次是他闯祸了,西昂实在想不出把自己父亲睡了该怎么反应,惊慌失措下只能逃跑。他肯定自己还要回来收拾残局,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不能思考。

现在他和克莱尔坐在一起,克莱尔给出了他诚恳的意见:我觉得你不该继续和我喝酒。

西昂一想很有道理,他放下杯子,只觉得愁云惨淡。

他倒是很想和露基梅德斯走进爱情的坟墓,只可惜估计只能活埋自己,露基梅德斯怎么也不能跳这个坑,他想象不出对方喜欢自己的样子。这都是露基梅德斯的错,他忽然恶狠狠的想,因为他此刻没有半点信心,究其根本,是露基梅德斯从不给他。

比起睡了露基梅德斯,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露基梅德斯哭什么,他也不清楚这次回去要不要问问,直觉告诉他问了会很糟糕,但显然不问更糟糕。西昂告别自己的人生导师克莱尔,开车回了自己的公寓,他也是搞程序,用芯片登录后的虚拟空间所附带的许多服务项目,日进斗金,但是很不愿意住大房子,既然没人,也就用不到那么多地方。尽管他的生活本来就很无趣,但一间过大的房子会让他更心神不宁,他开锁,关门,坐上沙发。这让他有点儿脸红,因为回忆起了昨晚的片段,叫人不好意思。西昂登录进去,走进那个房间,看见露基梅德斯坐在餐桌前,他也坐过去,骂自己没骨气:真人就在车程不远的地方,去也去了,人也睡了,现在居然对着程序发愁,不敢回家。哪有这样的?

这地方他常常来,临睡前他会到这里坐坐,尽管回忆那么令人不快,但西昂还是无法抗拒。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场景就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小憩,安抚着他不安的魂灵。

至少他知道这个露基梅德斯不会拒绝他,伤害他,真人就不一定了。

他今年二十一了,不是八岁,也不是十四岁,过了从柜子底下翻出母亲相册的年纪,也过了带着朋友仓皇逃离的年纪。但他什么都记得清楚,冬天冷的要命,克莱尔被露基梅德斯诳去做测试,芯片不能那么玩,一开始就是非法登录,也不知道露基梅德斯哪来的勇气构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系统容纳西西里的心。克莱尔从此一睡不醒,而他回到家,买了菜,拿了奖,兴高采烈,只一眼就明白了发生什么。西昂不知道该怪露基梅德斯那时候的眼神太冰冷,还是怪自己太聪明,对这天的到来早有预料。

这让昨夜显得很不真实,因为来的太过突然,太过轻易,西昂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害怕一回去,露基梅德斯依旧坐在研究室里,藏在黑暗中,面无表情的看他。如同他夜里煮咖啡时曾看到的许许多多次,而他一直努力让自己相信那不是真的。

其实有什么意思?他撑着头,沉默的坐在椅子上,对面是一言不发的露基梅德斯。昨晚他剥开对方,那一刀斜斜划过他父亲的胸膛,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疤痕,很是狰狞。

露基梅德斯性格中从来有些恶毒的东西,但也不是故意恶毒,小孩子似的,只是不把别人当回事。命和爱都是,他父亲只管自己开心。

西昂离开这地方,重新出门,锁门,开车。他知道自己早就完了,露基梅德斯是他少年期的性幻想对象,后来不继续,也只是因为他害怕想对方。这让他受不了。

路上开了很多花,他才意识到春确实来了,只是天气还很冷,春也是冷的。它还在缓慢降临,不疾不徐。

他傍晚到达,打开门,露基梅德斯还是坐在沙发上——这让他舒了口气,至少对方没有立刻缓过神来,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晓得做研究。露基梅德斯不知道从哪里捞出一间白衬衫,很长,盖住了大腿根,下面什么都没穿。看他回来了,才慢吞吞转头,哑着嗓子道:我饿了。

西昂一瞬梦回十四岁,不知该哭该笑。

他打算出门买菜,想也知道露基梅德斯的冰箱估计空无一物,但他父亲又打断了他:等一下。

西昂停下步子。

露基梅德斯用那让他喜欢的蓝眼睛盯着他:昨晚——

西昂整个人都僵住,等待宣判。

露基梅德斯却又顿住了。

他只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吊的难受:怎么?

露基梅德斯面无表情:你没带套。

西昂:……对。

露基梅德斯沉默一阵,又呼了口气:我弄不出来,你要帮我。

西昂愣了一愣,这才搞明白对方什么意思,接着明白了为什么对方穿成这样,接着他也不好意思起来。露基梅德斯语气倒是同从前一样,肆无忌惮的撒娇,闹性子,理所当然:他竟然有点高兴,只能边高兴边骂自己脑子有问题。他把露基梅德斯捞进浴室,又剥一次,心想怎么他就如此笃定我懂呢,难道所有父亲眼里自己儿子到了岁数都是该懂就懂?西昂实在没脸说自己也是头次睡人,现在只能赶鸭子上架,一步步来。

鸭子也不好赶,反正他弄到一半,露基梅德斯腿都软了,靠在洗手池上喘气。很是不满:你到底……懂不懂?

西昂哭笑不得,心想你居然还要怪我,这些年我都没找你算账,还真当我宽宏大量如克莱尔?再一想,从昨晚看,确实得怪自己,只能认命继续。他的确不是这块料,折腾露基梅德斯不算,把自己都撩起来。二十一岁,正是年轻,刚毕业,不可能立即修成柳下惠。

他就凑到对方耳边,尽量显得自己不那么急功近利:我要干你。

露基梅德斯莫名其妙的回头,很不解的打量了他一会儿,眼里有一种控诉:好不容易要完事,居然还要折腾。西昂不禁感到一阵心虚。

但接着他父亲笑了一下:那你来啊。

因此没有晚饭,只能吃夜宵,好在西昂前些年一直担任家中主厨,厨艺出神入化,把露基梅德斯的怨气也给吃没了。他们真的坐在餐桌两侧,灯光半亮不亮,露基梅德斯吃,他看着,一切都仿佛美梦成真,只一点:他不明白这是如何降临的,也就害怕它消失的没有道理。

同时也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因露基梅德斯无论如何改变,变好变坏,总是和他关系不大。

他有太多话想说想问,可没法开口,他怕一开口,这梦就醒了。

露基梅德斯吃完了夜宵,也没去研究室,径自去床上睡觉,西昂扔掉垃圾,决定在这短暂的和平共处里更加肆无忌惮一点,以免之后梦醒后悔。他也爬到对方床上去,抱着露基梅德斯睡了,天光大亮才醒,而他父亲比他早些醒了,但也没起床。他还是贴着对方耳根:搬到我那里去。

露基梅德斯扭了扭:别在我耳边说话,很痒。

西昂咬了他耳垂一口:去不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心安理得进入角色,可能是盼这天盼的太久,梦里排演过无数次,驾轻就熟。

露基梅德斯说,好吧。

他父亲活的像个孤岛,还寸草不生,因此压根没有可收拾的,毕竟实验室带不走,而他没提,西昂就当不知道。他们一起坐车回去,出门时西昂继续着他的大胆,牵了手走,他觉得自己向来心理素质很好,抗压好,抗打击也好,但现在几步路,竟然花光了半辈子的勇气,幸好露基梅德斯格外温驯,随他牵,让他几乎以为这是个阴谋:通过牵手,那十个亿人情债就还了许多,长此以往,岂不是他还要倒欠露基梅德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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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基梅德斯对他的住处也没有惊讶,对方从物质角度来说要求不高,很好养活,虽然爱耍娇,倒也不是不能吃苦。他自己出门下楼走了几圈,又给克莱尔播了电话,对方笑着恭喜他,你终于把叔叔睡服啦,西昂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无辜的调侃,恶狠狠挂了电话,又走了好几圈,这才平静下来回家。

接下来几天他都是以及时行乐的角度办事,有种下一刻就要因为太过美妙而死去的预感,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捉住露基梅德斯,也不晓得这垂怜停留多久,只能争分夺秒。过了又很后悔,因为越来越离不开,露基梅德斯要是再给他一刀,他可能会比从前更受不了。人心肉长,他不是百毒不侵的,他怕自己在饮鸠止渴,迟早要死。

他和露基梅德斯去各种地方逛,乱逛,漫无目的,只是消磨时间。西昂勤奋了很久,现在有的足够他一直休息,露基梅德斯大约是许久不出门,只是跟着他走,喂他吃的就吃,看风景就看,偶尔出言嘲笑几句西昂,也是不紧不慢。西昂隐约觉得对方身上已经有什么消失了,变得温和,尽管他不明白为何是他蒙受恩宠,还是甘之如饴。露基梅德的爱实在太难得,拿一点不亏,多一点赚到,要是这日子能因为他的闭口不言,不问,而一直持续,西昂能把所有疑惑都带进坟墓。

他从前许多年都是浪子,现在才算回家。

有时候他会想,我也不管真假吧,他只要有一星半点喜欢我,真心实意,我就满足了,我很容易满足的。只要他不对我太坏,把我当回事,晓得我是存在的,是他的孩子,是他的爱人,我就知足,从前的所有事我都能原谅,我立刻学习克莱尔百炼成钢,慈悲为怀。

但更多时候露基梅德斯只是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一言不发,依旧轻盈地像风。

他抱了一篮洗好的葡萄坐在另一张躺椅上,一颗颗剥好了喂露基梅德斯,对方也很心安理得,吃的时候还偶尔舔一下他的指尖,让西昂感到很是超值。人生在世,两件事必须学会,及时行乐,苦中作乐,都是不二法门。

露基梅德斯吃完了葡萄,说:我的实验成功了。

西昂手一抖,那篮子掉到了地上。

半年了,他的父亲柔声道,我已经成功半年了,你明天和我回去一趟。

西昂当初理直气壮的让他搬过来,现在报应到了,只能跟着去。他有些紧张,但也知道做梦总是要醒,到现在,不仅赚了,还赚了很多,足够他日后一直高兴。他从来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晚上做的时候西昂一直亲那道长长的疤痕,仿佛在亲吻下它就会软化消失,重新隐匿,而露基梅德斯依旧是完好的。没有裂痕。

他们重新回到那个小屋,依旧逼仄,还落了灰,呛的难受,但实验室做了布置,倒是跟半年前没两样。露基梅德斯捞了一个椅子过来,又捞出一个头盔递给西昂,这东西他曾经见过,克莱尔就因为它昏迷不醒,露基梅德斯自己手上也拿了一个。尽管他心里清楚要是和自己父亲落入同一个陷阱,显然对方不会因为同情自己就陪着一起死,但现在他们一同戴上,西昂还是有种殉情的快乐,露基梅德斯好奇地看着他,估计也不明白他笑什么,但他就是高兴。苦中作乐,他这方面向来素质良好,至少露基梅德斯不是叫他一个人去死。

并且他也想知道他的母亲是什么模样,她就像迷雾似的笼罩着他的整个生命,无处不在,又没有踪迹可寻。

迷雾中出现的是一个海滩,春天的清晨,没有什么太阳,海风还是凉凉的。露基梅德斯站在他旁边,他照旧牵手,对方也没甩开。

他们走近了一点,并肩坐到了石凳上。

不远处有个太阳伞下的白色躺椅,年轻的露基梅德斯坐在上头,雷克在他旁边堆着沙堡,没来由的咯咯笑,不远处是海,浪声轻柔,水有些浑浊,因为昨晚下了暴雨,但远处依旧是蓝,无边无际的蓝,极似露基梅德斯的眼睛。西西里穿了一身黑,长裙,赤着脚在海边走,水冲上来漠过她的脚背,又离去。她的腹部微微凸起,长发在风中散开。

在这个方向,西昂看不到他父亲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一定在笑,很快乐,很温柔,没人能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而不笑,那不合理。

她那时候刚怀你不久,露基梅德斯轻声道,我和她带着雷克来这里玩,我通常不出门,但她说非得去一次,不然生了你就更忙,肯定没时间的。我跟她来了这里,第一天去逛博物馆,在这个度假村住了一夜,早晨说要起来看日出,结果雷克闹了好一会儿,我们又起晚了,就没有日出,不过西西里还是高兴,我也是,后来我想我这辈子的高兴可能在这个早晨都花光了,所以日后才无暇顾及你。

西昂呆了一呆。

露基梅德斯转过头来,很平和道: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走是应该的,你要不走,我可能也会杀你,我那时候没有多余的精力,但你一直在那分散我的注意力,我觉得很烦。我不在乎道德教条,也不在乎其他,我只在乎你的母亲,你的哥哥,也在乎你。但你不一样,我感觉自己在这场灾难中失事了,完了,而你是她的孩子,可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爱我,也爱她,但不很爱她,也不会因为她不在时刻痛苦,你在乎当下,可我只想要我喜欢的人回来。我在乎你,但更嫉妒你,恨你,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完了,而你依旧是完好的,良善,相信未来。你老是想把我拉出去,可是不行,我被你拉着久了,只觉得厌烦,想把你一起拖下水。我现在四十了,那时候也三十多,跟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较劲,其实很傻,但我一直这样,你明白吧?

西昂说,我明白。

露基梅德斯:但你还是不走。

西昂:对,我不走,

这就是我讨厌你的第二点,他的父亲笑了,你可能没意识到,你是个好人,还是个固执的好人,很麻烦。我一直想复原西西里的芯片,我想知道她究竟想对我说什么,飞机打捞残骸里她正要编辑信息,我想她是有话要对我说的,肯定有,要是不解开这个谜题,我这辈子也无法重新开始。我努力了二十年,终于成功,我到了这里,第一天我哭的受不了,什么也没做就睡着了,第二天我又来,我开始很小心,但还是鼓起勇气,去和她说话。但你猜如何?露基梅德斯苦笑了下,她看不见我。

我试了很多次,不行,她看不见我,在这个美妙而可望不可即的清晨,我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二十一岁的露基梅德斯,恰好和你现在一个年纪。我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我修改了程序,完善了架构,用尽各种方式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对我不闻不问,只是笑,散步,走回过去的我身边。我每天都在这个海边声嘶力竭,可她不能知道。

后来有一天,就是你回来那天,我试了最后一次……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她没有话要对我说,或许是来不及,或许是其他原因,但她的确已经离开,留在这里的只有我。我走过去,在春风里和她笑着她打招呼,她从我旁边擦身过去。我站在那里,感到心灰意冷,我本想知道这句话就放弃,可没有这句话,从来没有,我或许是希望她用这句话来原谅我,可是也没有。我慢慢往水里走,水漫过我的脚背,膝盖,胸口,我不知道在这不存在的海中死去到底算不算真的死去,就像在梦里爱上一个人,失去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失去。但我觉得大可一试。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也没什么可失去。我醒来的时候,是她把我从水中拉了出来,她看着我,迷惑不解,我知道她依旧没有认出我。她说,天气这么好,春天也刚到,在这种时候死掉,很浪费。我想说你说的对啊,那你为什么去死,为什么离开我?但她抱了抱我,我就说不出来了。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了,因为从来没有责怪我,她和你一样,对我总是没有限制的包容和原谅,只是我不值得。

我醒来后,就看电影,那部电影是我第一次请她看的,喜剧,别人都说约会应该看喜剧,要不就看恐怖片,但我有点儿害怕恐怖片,只能看喜剧。她当时笑的厉害,我就没办法,我只能开始哭,我想这次她是真的离开了,我判了自己二十年死缓,到底逃不过去。

然后你就推门进来了,露基梅德斯轻声道,其实你来得很巧,因为是你最好,不是你也无所谓,我只想赶紧结束,我等着你报复我,等你做刽子手,但你亲了我,我想这种方式也可以,我什么都不愿意想,只要能从那个清晨逃走,我什么都干。我可能早就疯了,但这让我受不了。我从来是个卑劣的人,只要自己高兴,她在的时候我尚且能抑制自己,她是拴着我的绳索,是我的船锚,而现在我一无所有。

语毕,露基梅德斯只是看着他,像是等他反应,等他宣判。

西昂慢慢拉过他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接着抱住他的父亲,把他藏到自己怀里。他贴着对方的耳根,用那种令人发痒的呼吸说:也不是一无所有。

露基梅德斯没说话,只是缓慢的把自己埋进这个怀抱,在稳固的场所中,沉重地呼吸。

我疼的受不了,他的父亲轻声道,我只是没办法。

我知道,他回道,我知道。

他也很疼,但现在好多了,他知道自己正在痊愈,他也知道从这天起,露基梅德斯也会渐渐愈合。他搂着对方,把露基梅德斯裹在自己的风衣中,和他慢慢离开这片海,海依旧是蓝的,刺目的蓝,让人受不了。远处的笑声和涛声渐渐离去了,春寒裹挟着风到来,潮湿,冰冷,而后又慢慢过去,就像春本身,像一切应该来到的东西,尽管迟到,仍旧正不疾不徐、庞然地缓缓降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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