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一千零二夜



我要去死。

朋友扭过头跟我讲,我懒得理他,埋头对着飞机餐的牛排杀父仇人般的切。他说完这句话就闭目养神去了,末了脸上还浮现出一抹模糊的微笑,让我情难自禁,只想痛殴他,但是怕空姐要赶我,只好作罢。

他这句话和我讲过太多次,我初一英语课补习和他一起,他比我聪明,写的又快,我还在苦赶之时他就跑去阳台散心了,等到我累的半死不活跑去找他,就看见他趴在护栏那里往下面看。我说,有什么好看的啊,连棵树都没有,不如帮我写作业。他说,你闭嘴,你看天多蓝、多好看啊,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蓝了,你说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

我说:你才闭嘴,你这句话前后毫无联系。但我还是听了他的话,往天上看,天真是又蓝又清,洗过水似得,这么好看,怎么就有人能从这里头看出死呢。我转过头看他的眼睛,他是混血,黑发蓝眼,笑起来也特别好看。他的蓝眼珠像我最喜欢的那种玻璃珠子,亮晶晶的,只是不看人,我背后莫名的发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人要去死的眼神,我还是孩子,身边尚且没有什么特别想不开的人,他也是孩子,求死的意志高过所有成人。我看不下去了,就去捂他眼睛。

背后英语老师在骂娘,你们怎么还在那里玩?她的嗓门又尖又利,吓得我一哆嗦,我赶紧拉他回去,他的手心潮湿,眼神晦暗不明,像一颗过熟腐烂的水果。我深呼吸,又深呼吸,把他再牵紧一点,不要他跑掉。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秘密的共享者。他在外从来不和别人说这话,对着我立刻变脸,握着我的手念叨想死,好像这种分享成了把我们距离拉近的手段,比血更浓,比爱更热烈,自毁是种灵药,把全天下抑郁症儿童都变的相亲相爱。我想,干,我又不想死,这什么邪教啊,大爷的。但是他还在那,我不能松手,一松手,他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世界,又是什么让他这么意志坚定的奔着死去,他成绩不错,长得也好,连运气都相当眷顾他,他活的这么顺利,居然也好意思去死。我憋屈的看着自己磕磕绊绊的走,心里又是嫉妒,又是不甘心。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比他好,我知道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部分,我有超能力,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但也足够我得意的了。

我发现这事就是在那个英语补习之后,夕阳烧的血一样红,他走在我前头,身影模模糊糊的,好像也要融进这垂死的暮色之中。我心里头乱麻一样,怕他回去路上就想不开,但也不能每天跟着他,只好眼睁睁的看他往前。那时候红高粱刚播,我其实看不懂,歌倒是记住了,我就唱啊: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呀,往前走呀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呀……我唱着唱着,感觉自己越来越轻,之后脚轻轻一点,我就浮了起来。

飞是个什么体验呢,这不好说,我只试过几次,后来就不敢了。童话里说的都是骗人的,一个人要是生下来时没有超能力,以后也不可能会了,就像一条鱼生下来不是长在水里,成年后你把它扔进去,每游一下,它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淹死,一个道理。我不敢飞了,我控制不了这个,要是我飞的太高,又突然熄火,后果可想而知,想必他会迅速随我而去,到地狱抱着我哭喊你怎么玩心呢都不带我一起,想想就毛骨悚然。

我们就这样互相拉着,他拼命寻找机会去死,我拼命地活,说不上谁更辛苦。我有时候会妄想他落魄,我发达,我就把他绑去传销组织,给组织负责人一笔钱,关他小黑屋,让他每天对着墙壁念五百次生活是有意义的,才够解恨。我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他就骂我傻乐什么,敲我脑袋。

自毁患者凌晨十二点到两点最不安分,身体清空,脑子也空,容易想七想八,为了避免他一高兴就跑去死了,我就给他念一千零一夜。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山鲁佐德,被一种巨大的、毫无缘由的绝望困在王宫之中,为了取悦我的国王,我只能不停地讲故事,为世界说好话,如同我变成世界和他之外一个独立的生物。我口干舌燥,嗓子眼冒出血腥味,可我不能停,停了,王宫就要塌了。

我和国王说,你就不能不去死吗,你怎么就能当自己是个废物,好像死了就回收了,转眼就能分解组合成其他有用的东西。你怎么这么傻呢。我一边骂娘一边讲,讲着讲着就哭了。国王抹去我的眼泪,和我说,没关系山鲁佐德,我会娶你的,我喜欢你,我是怕你嫁进来就变成寡妇,我害怕而已。我说,呸,老子也是男的,娶你个头。

我不敢问他,娶了我之后是不是就不死了,我其实跟他一样,也害怕。

 

 

 

现在我们在飞机上,我割着牛排,飞机慢悠悠的飞,他也没说话。忽然之间天旋地转,飞机连个警报都来不及播,就开始往下掉。我吓得疯狂扒住座椅,刚准备喊他,就看他眼神闪闪发亮,像是我最喜欢的玻璃珠子,看着窗外的天,看着一切,只是不看人。那眼神我见过,我初一那年英语补习的那个下午就见过,这么多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突然之间心灰意懒,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还以为自己抓得住什么,松开手掌,里头什么都没有。

风呼呼的刮,蹭着我的脸,我估摸着按这个趋势往下掉,不死那才有鬼。他今天真算是要得偿所愿了,还搭上一个我,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努力了十年,我怎么能甘心。我看着他,看着他被脚下的泥沼拖着走,一条小路,那么黑那么冷,我不想放他一个人过去。我精疲力尽了,可我还是不能放手。

我们的亲密由那个幽深的秘密、由死亡而来,我怕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卑鄙的人,靠着喂他吃药来维系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怕我已经变成了他的斯德哥尔摩情人。一个人一生若是只能讲一千句话,我已经用掉了九百九十九来救他,最后一句我不说,我怎么好意思说爱他,他连自己都不爱,我没这个胆量。我抓住他的手,还是那样潮湿温热,身边的机壁倏然断裂,我抱住他,脚轻轻一点,就浮了起来。

我抱着他飞啊飞,终于找到一页浮在海上的岛屿,我落下去,把他扔在身边的沙滩上,两个人相对无言。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一千零一夜都过去了,我想着自己这十年为世界说的好话,想着想着就想不下去了,我小声的唱: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呀,往前走呀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呀……。他凑过来,说,别哭了,你真别哭了,你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玻璃珠子一样的蓝,里头还是没有世界,但有个哭的一塌糊涂的我。我说:你闭嘴,你看天多蓝、多好看啊,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蓝了。他停了一会儿,点点头。

是挺好看的。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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