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复仇



鬼魂什么也不记得。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而死,唯一在他脑中残留的,便是他要去复仇这件事。

茫然。这是他现在最清晰的感受,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复仇的对象是谁。

看来我是失败啦!他有点想笑,因为既然自己是鬼魂,那这次复仇必然是没成功的。他笑了两声,随即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好笑的事,又闭紧了嘴。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始笑起来,因这是他所知道的第一个笑话,也是天地间最无人讲过的,他一笑,就停不下来。

鬼魂笑了很久,这才平静下来,他开始思考自己在哪儿,又是什么。

我是鬼魂嘛,这个明白。他在心中打了个勾。

接着他察觉了第二件事,那就是他被谁握在了手中。

噢,鬼魂明白过来,原来我是一把剑哪。

他一想明白这事,周身的感觉立刻清晰起来。他意识到握着他的这个人掌心很干,这个人同他一样,也是要去杀一个人。至于是谁,他的意识在此人的脑海中盘旋一番,登时惊讶起来。这个小刺客——哎呀,他真的还很小呢,但是天赋异禀、又擅忍辱负重,年纪轻轻,便练成了一代杀手中的佼佼者。但天下无人知晓他的大名。好的杀手总是无名的。

刺客是来杀当今皇上的。

小刺客人小胆子却蛮大么,鬼魂想。他没法看清对方底细,但最深最激荡的念头却容易发现,小刺客的父亲乃是一城守官,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一路凯歌高进,便拿小刺客父亲做了身前投名、足下踏板。他自然不必为对方担心,毕竟他是死的,小刺客是活的;又因他是武器,小刺客乃是用武器的人——到他的境况,哪里还分得出心思去担心他人?他不晓得小刺客同皇帝姓甚名谁,也不知晓自己是谁,妄下判断才叫不好。鬼魂附在这匕首上,虽然知道不关自己是,然待小刺客一点一点真切靠近了皇帝时,还是不自觉紧张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小刺客既然无虞,想必是那皇帝受的伤、流的血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其实这疼并不剧烈,要说力度,大约只相当针扎,就是扎了,也只会出一粒圆滚滚血珠。然因这疼伤在心口,又因为鬼魂完全是一只空罐子,什么也不知晓,自然也不明白疼痛为何物——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心痛。这一痛几乎叫他四肢五骸都震颤起来,鬼魂控制不住的大叫一声,这声音自然也没人听见。他还是忍不住捂住嘴,怕惊扰了小刺客。

鬼魂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并非一团混沌,而是有手有脚的,他低头一看,正瞧着胸口那处有着一个侧切进去的伤口,正缓慢的浸出血来。鬼魂想:我得止血呀!可他随即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也就安下心来,随它流了。

小刺客终于到了皇帝身侧,打算动手了,千钧一发之刻,那躺在卧榻上面色苍白、浑身血味的皇帝猛然睁开双眼。

鬼魂也正对上了那双眼。

啊,他想,是你。

接着便是一阵叫人牙酸的刮擦声,鬼魂陷入了黑暗。




鬼魂这次记得了一些东西。

他也不清楚上次怎么回事,人死了,莫非还能再死一回?但既然想不明白,他也就不强求了。他回忆起一些事情,虽还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却记起了复仇对象的姓名。东方未明。鬼魂在空气中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它其实取得很好、咬在口中,节律也很美……他尚未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杀此人,自然也不妨碍欣赏一下这名字。

东方未明原来是个皇帝么?鬼魂想,哎呀,这可不好办,自己是怎么和皇帝结下仇的呀。可无论他如何冥思苦想,都不得其解。他的心神同思想似乎都凝固了、败退了,一点帮助也不愿意给予他。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吧!鬼魂性子洒脱,也不纠结,这次他倒是早早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意识到了自个是什么。

这次他是一架琴,拿他的,则又是个杀手。

怎么老是杀手?鬼魂有些颓丧,但又觉得他这样讲也不对,毕竟要说这女子是杀手,实在也有点夸大其词,算是污蔑了其他杀手的名头了。她其实不会武,一丁点儿都不懂,她只懂琴,鬼魂盘旋在她旁边,听她拨弄琴弦,奏出轻轻柔柔的乐声来。

这手同上次不同,是汗湿的,女子还未有下定决心。

这汗湿的手弹完琴,收好了,又端了一碗冰镇银耳莲子汤给房间里的老人。老人是当朝宰相,年纪其实不算太大,面相却很苍老了,须发皆白,从他疲倦的面孔上,看得出他已经操劳过度、乃至心血透支,几乎在倒下的边缘。这面孔倒有些熟悉啊,鬼魂想,这不是那皇帝么,怎么又是宰相啦……他惶然的转着脑筋,眼睛却不自觉地打量这老者,他怎么这样老迈、这样疲惫?像是枚脱了水的果子,他不该是这样呀。可鬼魂再继续想,也想不起他该是怎样的了。

宰相很快睡下了,那碗糖水原来也是加了安眠的药粉,他虽发现了,却也以为是义女的好意,照旧是喝了。

义女跟他之间,倒无什么直接仇恨,可他推上来的那位帝王,却叫她家破人亡。她自认已过了进去宫中的年纪,却有一手好琴法,便退而求其次,改换目标,精挑细选了日子、说尽了悲苦过去、兼之‘恰巧’救了宰相一命,如此一来,便也留了她在府中。总归宰相府里怎么也养得起这个人,且宰相本人心地也不算坏到底头——也因这个,她至今都未下手。

今时不同往日,宰相同她许了好人家,要将她嫁出去享福。她哪里有这个福可享?若不是他同他那派人,她才不是技艺高超的琴师,而是娇滴滴的小女儿。

义女思及此,终究还是离开了房间,她什么武器也未带,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只在身上携了一方帕子。

她进了门,也未掩饰步子的声音,盖因往常她也常为他添灯捻被。

这帕子上浸染了剧毒,捂在口鼻上,只需几息就能杀人性命。她进来时还有些手抖,做的时候却完全不惊慌,似乎为此演练了千百次,轻轻松松解决了。做完这些,她又重新为他捻好被角,回到自己房中收拾东西,拿琴的时候,两滴泪正正滴在鬼魂的琴声上,冻的他一抖。

既然伤心,做什么还要杀呢?鬼魂搞不明白。

他瞧着女子的面孔,只觉她不仅今夜伤心,明夜也肯定要伤心,往后千百个日夜亦如是。

可她还是要杀。

世上竟然有这样多无解的问题,鬼魂不禁大感头疼,甚至有一丝庆幸自己是死了的——若是活着,免不了也要面对这样的情景罢。

那滴泪坠下的地方越来越冰、越来越冷,直叫他口中呼出白雾来,鬼魂禁不住闭上眼,想要蜷缩着睡上一会儿。可没等他坐下来,黑暗便再次包围了他。




第三次鬼魂醒来的时候,记得了更多的事。他想起自己什么要去复仇,乃是因为他的挚友为东方未明所害,他要去找他,向他讨个说法。东方未明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不知道,因在他回忆中,对方的面孔像是被墨笔涂过了,是一团漆黑。在这颗心中,燃烧着一种更剧烈、更复杂的情感,鬼魂虽然已经比起最初知道了许多物事,却还是没有办法理解这个。毕竟,他想,东方未明也是他的挚友的朋友,同时也是他的朋友。究竟为何要杀,又是否为东方未明所杀,他此刻仍旧是不得其解的。而这莫名的情绪,他也同样触摸不到根由。

或许就算他活着,也理解不了。

他仍旧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这次他是一把太刀,是倭人的刀具,此人虽幼时饱受欺凌,年长后成为一个刀法绝佳的浪人,却也并不愿意复仇,而是选择了四处游走,寻找对手。鬼魂开始思考这世间的道理:小刺客同女子都并非直接受难,却一门心思的复仇,浪人受人侮辱,却并不一个个找了他们杀来。这是为什么?他不明白,难道浪人便心胸开阔吗,也并不如此,他计较起来,照旧是心眼狭小。

鬼魂随着浪人在海上飘荡,最后得出结论,觉得世上的仇恨,或许亲友更胜己身,仇恨像是把火,一旦烧起来,必定要从骨子将人烧尽。他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可他只知道这些。

浪人的船在海岛上靠了岸,岸旁搭了个小屋子,屋内有个年轻男人。

又是这个人,鬼魂一惊,觉得按照定律,浪人大约也要用他来杀他了。

但男人倒是并不太在意浪人,还拿了岛上的果子抛给浪人,浪人接了,也剥皮吃下。入夜时分,浪人便宿在固定在岸边的小船上。

一夜无事。

本以为浪人同年轻男人就这么别过了,临走时,浪人却对男人拔了刀。

你是为了我的宝藏而来吗?男人问。

浪人摇头:我是为一个好对手而来,你掷给我果子时,我感觉的出来。

男人大笑:我守了这财富数年,一直以为再也找不到更大的宝藏,想着必定有人来抢夺……头次挑战我的反倒是为了我的功夫……恩,我以前倒是想当个整日为人挑战的盟主,只是现在这许多年,功力早就大不如前啦。

浪人仍旧坚持,男人也不拒绝,两人过上几招,鬼魂便立刻觉察出男人必败无疑。他虽然有底子,却也如他自己所说,许久未和人过招。浪人却是每日活在刀光剑影中的。

因此当鬼魂所附太刀刺入男人腹部时,他也没有感到太惊讶,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想法轻柔的浮起来:人的血原来是热的。黑暗照旧和过往那样来临了,似乎鬼魂每杀这个老熟人一次,他便更深的陷入这黑暗中。在这刻来临前,从那更深的黑暗中又翻腾搅动出一些东西,在这个场景之中,他正在一片喊杀声里走向一个人,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他要复仇的朋友,他听见耳边有人骂道:你不得好死!而那人只是在笑。

这下可真是不得好死了,他最后想道。




第四次他是城上的守卫手中的劲弓,四方都闹了饥荒,无数流民拥挤而来,堆积在城门之前。不远处,敌军也已压境,黑压压如同鸦雀,周围弥漫着烟尘而来。他被一个同样流亡至此的兵士执在手中,拉满了,要朝敌人飞去。但一阵强风扭转了它的轨迹,箭矢偏离目标,中在了一个乞丐的身上。兵士低头去看,底下却是密密麻麻一片,那乞丐的影子只一瞬就不知所踪了。

东方未明的影子出现在他身后,笑着对他说:

——,你也来参加少年英雄会?




第五次他是地下格斗场里拳手手上的铁手指,东方未明七夕也跑去跟他小酌,喝的满面通红,杨云来了,又脚步轻轻的走了;第六次他是医生手中的手术刀,东方未明闲逛去杜康村,他在挖矿,两个人就一块儿打起了地鼠;第七次他是邪派饲养的毒蛇,他喝酒、兼舞剑,东方未明就在旁看着,他越舞越尽兴,饮下最后一口酒,就这样倒入水中;第八次他是落石、第九次他是指掌、第十次……他逐渐的不再依附在兵器之上,因为人能以铁杀人,也能以腿掌杀人,以言杀人,以天灾杀人,以水害杀人,以人杀人。

很多时候他是复仇者手中的利刃,有时候他又不是。

他逐渐模糊起来:一切都像是天意所为,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因世上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他已经逐渐意识到,那个他要杀的人或许就是东方未明。可既然他看不见他的脸,也就不能确定这点。他逐渐想起一切,想起他们如何相识、如何饮酒交心、如何成为挚交、如何兄弟倪墙。在所有事之中,他唯一记不起的便是自己的名字。

开始他觉得一次次杀死东方未明并未有错,在他没有记起那些好的部分时,他甚至感到一丝快慰。可时间长了,他就逐渐厌倦起这一切。

他每次复仇都会成功,每次复仇都这样轻易,几乎叫他感受不到喜悦——因他并非杀人的人,而是杀人的兵器。

若他是呢?

鬼魂不知道。若他是,他是否也能刺的这样利落,这样精准,仿佛他天生就是东方未明的克星。




第七百三十二次,他是一位少年侠客手中的剑,侠客一生浪荡,闲云野鹤,几乎想不出他能与谁结仇。在侠客过了而立之年后,他带着自己的剑,去挑战当今的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已知天命,仍欣然答应了侠客的挑战。

在他们开始之前,武林盟主还拉着侠客去自己的院子里喝茶,茶水没倒进杯子里,盟主又把茶换成了酒。侠客摇摇头:我不沾酒。盟主一愣,一种罕见的不可思议出现在他的面孔上,他说,我还以为你肯定喜欢喝酒的,因为你同我一个故人的模样,实在很像。

侠客问:您的那位故人现在何处呢?

答案侠客都在心中拟好了,觉得或许是早早去世了。

盟主却一笑:不知道。

他笑的很轻松、很怀念,告诉侠客这故人最喜云游四方,这点,自然和侠客也是相似的。这位故人过去告别了盟主同他的几位好友,虽然之前偶有联系,之后却渐渐失去了音讯。但天大地大,想必他这样逍遥的人,在哪都会过得很好。

侠客说:他死了。

盟主愣住。

侠客接着道,这位故人听盟主描述,确实和他认识那位是一样的。他在前十数年来到了侠客暂住的村落,身上已经带了伤,仍旧每日舞剑、饮酒,侠客天赋异禀,只是偷看,也学了不少招数。此人发现了了侠客,见他天资上佳,也就在余下的日子舞剑给侠客看。在他因伤去世后,侠客埋了他,认他为师,一路挑战武林众人,希望按照对手的招式,找到师父的本家,告知此事。

侠客说完,朝着盟主鞠了一躬,道: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我同盟主这一战,也就没有了必要。

说罢他背上剑,慢慢走出这个院子。

鬼魂回头看了眼盟主,只见他面色苍白,似乎摇摇欲坠。

这次他并未刺进他的胸膛,可似乎也没有分别了。

他必定会死。

而我呢?鬼魂想,感到自己同样摇摇欲坠,这么多年侠客从未换过剑,拼命的消耗它的寿命,似乎就等着必败的一局。那位故人病中曾托侠客寄出一封信,他怕寄了,这白捡的天才师父便会被亲友带离、离开这偏僻村落,因此偷偷烧毁了它。自那刻起,侠客的剑每次挥舞,都暮气沉沉。

我也要死了。鬼魂这么想,又觉得好笑,因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呀。可死了的人,竟然也会再次死去吗?




第七百三十三次,他是山匪盗贼手上的铁镖,这群山匪从陕西流窜至这个以酒闻名的小村落中,要劫掠一番。他们围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又来了位仗义的侠士相助。可这长着东方未明的面孔的年轻人身手实在不怎样,初出茅庐这次正配上他,山匪手腕一抖,鬼魂便附在镖上朝他飞去。

啊,他又要杀了他了。

鬼魂有气无力的想道。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即将发生的、即将完成、即将进入下一个世界的时刻,那一直未曾记起的时刻闯进他的脑海。他还是在练剑,周围是一片安静的湖面,他舞到兴头上,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喝彩。那个年轻的声音雀跃的说:兄台好剑法!

他转过身去,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就是最后了,鬼魂模糊的想到,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又轻又软,失去了气力。那枚飞镖在直射过去的途径中斜斜的往泥土中落去,他感到它已经到了极限,暮年突然地降临,以至于它周身布满了裂纹,一点点崩起铁渣,就这样——




——碎了。

小刺客陡然一惊,弄不清自己的剑是如何碎的,又是被何人打碎,他惊恐的看向皇帝:他不是受了重伤么,怎么还有这般功夫?他心神摇荡,知道自己这次是不成了,然他最擅便是忍耐,此次不中,下次再来便是。他几个纵跃,退出了大殿。

东方未明慢慢撑起自己的身子,沙哑着嗓子开口:是谁?

黑暗中走出一个影子。

东方未明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魂,细细看来,又确实是。他勾起一抹笑:你不是死了吗?傅剑寒。

傅剑寒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道:本来是……不过呢,天龙教主的剑,不本就是刺得想叫人活便活,想叫人死便死么?

东方未明撇撇嘴:奉承我也无甚大用。

接着他肃容道:那么傅剑寒,你是来找我复仇的?

说着,手中已经暗暗使力,摸上了自己的剑。

傅剑寒又是一阵沉默,也跟着将手按上了自己的剑,出乎东方未明意料的是,他将它掷在了地上。傅剑寒朝他露出了个几不可见的微笑,极平静、极轻柔地道:我已杀过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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