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我的孤独是一栋危楼



二月多的时候,我想到了死。

 

 

 

说来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昨日似今日,哪有什么可讲的?没有凄风冷雨,也没有雷霆万钧,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正好是一个稍微回暖的下午。这个念头就像一把盐,撒进我的骨血里,很快就融化了,它很快流走过我的全身,叫我无法思考其他的事。于是我想:我要死。

念头打下来后,我把自己不多的那么点积蓄拿出来,买了张车票。

上车的时候费了点时间,已经傍晚了,我有点困,就想等我醒了它停在哪,我就在哪死去。我不清楚其他人是如何修饰死亡的,大约总有许多理由同缘由,盖因为死实实在在是一件最为神秘可爱的事: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无法追究,自然说的天花乱坠也无不可。我想死,却没有任何这样的理由,完全是想到了,便决定这么做。再者另也有许多人,把其当做人生最后一件可为的功课,要做许多繁琐的程序,最后多半是死不成的。我是不愿意做这样空费力气到头来没有报偿的事。

来车站的路上,远远响起几声猫叫。

 

 

 

一开始我是不养猫的。

小松言之凿凿跟我说,猫是养不熟的!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笃定,我那时候年纪也还小,对于兄长的话,倒也还听得进去。当时班级里在做一个活动,几个人一组,一个主题,每组最后要选人做报告。我向来被排斥在这个群体之外,最后有个落脚处,也是人家好心,算搭救我这个孤家寡人。善意来的太过不易,尤其是对一个长年没有回音的山洞,我心里明明白白:人付出温柔是要得到回报的,不是说要物事抑或关系,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回报,是一种共振。你不反馈,便没有人愿意持续对着山崖呼喊,这是无可避免的。我偏偏不懂这个。

抑或是其中间隙太大,有段时间我实在想不通,就和十四松讲:可能我们是外星生物,我们讲的话,翻译过来和地球语就完全不一样了,因此我们讲话,也没办法被人理解。譬如我说谢谢你,可能他们听了,就是我饿了。

十四松深以为然,兴高采烈的点头,接着道:我饿了!

我就带他回去从柜子翻零食。这一刻我很感激我有五个兄弟,至少我说的话,尚且有五个人能听。要是地球上就我一个异族人,那未免也太孤独。

组里定下的主题是动物观察日志,他们接收我之前就确定了彼此家中都饲养了宠物,几个孩子本身也都是好友,经常串门。轮到我发言时,我说:我没有养宠物。

组长有点儿尴尬,说:不用勉强也没关系,反正发言有几份资料也差不多了。

我记下这个略略滞涩的微笑,回家后当即和我那几个兄弟宣布:我要养宠物。

小松正趴着看漫画,闻言抬眼看了我眼,随即下了命令:空松,你带一松去找个宠物养养吧。

空松猝不及防,啊了一声,随即看向我。

就像我说的,那时候我们兄弟间表面上的关系也都很融洽,至于内里,我觉得一直是很好。大概是因为我们还年少,不知道世上许多事不是从同一个子宫中诞生,就能互相理解。我们尚且抱着对未来的期翼,一个梦,要是不醒,那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空松得了令,到底也没带我去,而是自己风风火火的跑了。

回来的时候,他给我带了只小鸭子。

我眯眼看他:结果你外出晃荡这么久,就带来一只鸭子?那只鸭子小小的、软软的、毛茸茸,不大安分的蹲坐在我的掌心之间。

空松一本正经:可它很可爱嘛!

接着他道:而且你有没有觉得,它和十四松有点像?

我看着鸭子,鸭子也注视着我,它真的是澄黄色的,似乎注意到我的打量,冲我叫了几声。

我想:那好吧。于是把它接了下来。

小松带着其他人上街闲逛的时候,我去浴室拿水盆接了水,我对鸭子的了解实在不多,只知道它会游水,除此之外,实在也不大清楚了。把水盆放在地上,我便把它从我的掌心里放出来,把它放到水上头。小鸭子在水面上慢慢的游起来,我没有见过,觉得很新奇,很有趣。这是第一个属于我的生命,它竟然是这样的精巧,比我所见的任何器械都要复杂许多倍。它游了一会儿,又叫起来,我就拿自己洗浴的毛巾把它裹起来,我感到它在瑟瑟发抖。我对它说:没事的,你是鸭子,所以你肯定会游泳,你只是第一次,有了第二次就好。于是我让它又游了一会儿,再把它擦干裹好,放在笼子里头。

回了房间,我把今天的事写了下来,列在报告里头。我想我在话语间失败了这么多次,总算能做好点事。

等我把笔记收拾好,回到原地,它已经死了。

开始我不知道它死了,它软软的躺着,不叫,也不看着我。它全身的浅黄色绒毛都濡湿了,我碰到它,只觉得冷的惊人。我有些茫然,捧着它又坐在地上了好一会儿,它在我掌心里慢慢变得更冷了,像一团无法流动的雪水。

我心如擂鼓,十分慌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到了小松,又想到了空松,接着想到了十四松。我舔了舔嘴唇,觉得口中干的厉害,于是重新站起身来,把它放在了厨房的小角落。那个位置有些隐蔽,但蹲下身,也还是看得见。我做完这一切,匆匆逃回了房间。

晚餐时我等着谁来揭示这起谋杀案,可是桌上一如往常,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件事。

夜里我悄悄去看,它已经不见了。

 

 

 

几天后组长来收报告,轮到我,我还是说:我没有养宠物。

其实我有。

那一页报告就捏在我放在桌下的手里,它一会儿很烫,一会儿又很冷。

组长的面孔上,那微微凝滞的尴尬微笑再次出现了,他很快说:没关系……本来我们这边也够了。

几天前放学后我和他说我会养,他很高兴,不是那种欣喜,而是稍微的快乐。他负责组织班级各种活动,对于像块砖头的我,向来是很头疼的。可现在我说我没有,他也不显得很失望。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就想起那只鸭子,我想起我对它说:没事的,你是鸭子,所以你肯定会游泳,你只是第一次,有了第二次就好。喜悦充斥在我的心中,我没有意识到它在发抖。

现在我的手也在抖。

要是它不会呢?我想,要是有的鸭子,天生就是不会游泳的,那怎么办?

 

 

 

回来后我再次宣布:我还是要养宠物。

小松慢吞吞的站起来,他说:好吧。

于是我又养了兔子,养了金钱龟,养了仓鼠,养了许许多多娇小的生物,它们每个都是那样精巧,又离开的非常快。这段时间里,我甚至怀疑起因为我是外星来的,因此地球的宠物不愿意落入敌手,一到我的身边,就死去了。

父母不知道这事,我们做的很隐蔽,它们一个个来,又一个个走。我的五个兄弟轮换着按照他们的喜好给我这些,没有人说钱是哪来的,好像它们本就该来我身边,出生许多日,就等着躺进我的掌心这么一张小小的棺材。

等那只呱噪的鹦鹉也一动不动了,我终于宣布,我再也不养了。我当着他们的面说的这话。这是我第一次想到死,我意识到我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巨大的隔阂,我本以为这是因为语言,因为沟通、翻译……因为我是其他星星的人,所以跟地球人有些地域差异。可现在我意识到,我是无法承生命的重量,当我是人的时候,我背不动我自己;它们不和我说话,我也同样载不动它们。原来沉默也拯救不了一个人。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差不多,地球这么多人,为甚偏偏我一个这样暴露的太快。

太晚了,在我想要发出回声的时候,我就开始恐惧起它们在我掌心枯萎。我意识到并不是我身边的人惯于粉饰太平、抑或是表面的一团和气,我意识到他们不真心,也可讲话。可我不行,我只是不行。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感到孤独,可比起死,或许选择孤独更为温和。我的本子记了许多只保持着几页的观察日记,把鹦鹉埋了后,我把它也烧了。

 

 

 

又是晚饭,父母不在,我吃完了,很突兀的开口:是谁把它拿走的?

他们五个面面相觑。

轻松有点犹豫地开口:是我们一起。

他接着说,因为它死了,你又不出来,所以我们回家发现了,就把它埋了。

我看着他们。

过了很久,我才轻声说:我饿了。

他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只有十四松很快风风火火的盛了饭递给我,他说:没关系。

 

 

 

下学期很意外的是,我们的班级本来是分散的,这时候他们五个却全都转到了我的班级里,六个人坐成一圈,引了许多人来看热闹。我回家后脸色阴沉:你们想干嘛啊。

小松说:交流兄弟感情。

轻松说:维系兄弟关系。

十四松说:增添兄弟情谊。

椴松说:促进兄弟友爱。

空松说:……展现兄弟魅力?

我背过身去,懒得搭理他们。这时候小松开了口:一松,你记得吧,这次的主题活动。

我重新转过身,小松冲我笑:养猫吧。

我想拒绝他;我想说,我之前不是讲了么,我再也不养宠物了;我想拒绝参与这个活动,然后重新钻回我的洞穴之中。

但是我说:你不是说猫养不熟吗?

小松歪了歪脑袋:就是因为养不熟,才叫你养的。你想,猫嘛,都很自由,它们是不愿意受你管的,就算你想将它养死,它还不愿意呢!你愿不愿意爱它,那是你的事,它乐不乐意接受,那也是它的事。养猫吧,一松,我们讨论过了,都觉得可行。

我依旧很犹豫,但我知道,我已经松动了。我说:可是我们哪里有钱去养猫?

那就养野猫好了,小松微笑起来,你不属于它,它也不属于你,但你走出去,它会等你。

几个月后我夜里出门,它们果然跟在身后,不远不近,像个影子。

我不必用力爱它,它也不道是否接受,可我心中很愉快,很轻盈。我想我在追求一种不切实际的感情,这种感情于他人是无比平常的,因为他们懂得如何称量,也懂得给谁,要拿回多少。我想或许是那其他星星给我的血液,叫我有了这么一种先天残疾,我将永远徘徊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可我现在偶尔向那里张望,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至少在陆地上,纵然不懂游水,也不会溺死。

 

 

 

等我从这个沉沉的梦中醒来之时,车已经到了终点站,我想了想了,又坐了返程的列车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心里有点懊恼,因为我到底还是坐了这样费心力还没结果,兼之耗费钱财的事情,路上那或长或短的影子同声音跟着我,将我迎回了家中。等我推开门,他们果然在等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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