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应不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为何物》相关,请先观看前篇。




顾凉死讯传来的时候,文如卿正在喝茶。

茶,不是一般的茶,长的地方也并不很难攀援,但是贵在它长在敌营,要摘它,很需要一番功夫。这茶是经过数重口舌之争,层层关卡,又许下重金,才能让可以御剑的再做这丢份的事,把它快马加鞭运送至都城,沸水一泡,香气起先很低,正好过一刻钟,在叫人猝不及防的在整间屋子里头炸开,喝一口,心神都熨帖。

顾凉的死讯就在这当口传来。

文如卿的手抖了抖,那茶还是没来得及咽下,茶杯砰然摔碎,像个闷雷。




文如卿是个狗娘养的,这话在都城人人都咬牙切齿的说,偏偏谁也不敢明说,因为文如卿虽然是个间谍、卧底……那也是个混的非常好的卧底,好到连赵子期想杀他,都还得犹豫一下影响问题。文如卿死了自然大快人心,但他这一死,经他手签的一系列条约必定作废,到那时候去哪里找替死鬼?因此大家只好一边骂,一边恭维他巧舌如簧,一张嘴就能翻云覆雨。文如卿这些年被骂的非常习惯,心态也很好,只一点:他对狗娘养的这话实在是很厌烦,因为他自个也不知道自个的娘是谁,他就是个小乞儿,被顾凉捡回去,这才有了大造化。

文如卿偷东西被追打,一不小心撞到出门到邻国散步的顾凉,顾凉的衣服料子之好,到了文如卿一眼就觉得天降大难的地步。他在这头发抖,顾凉在那头却很和颜悦色。

顾凉:小孩儿,怎么这样莽莽撞撞?

文如卿十分可怜抬头:我太饿了,拿了包子铺几个包子……正赶着逃命,实在对不住大人。言语间立刻把无辜遭殃的包子铺老板打成欺负小孩的恶人。

顾凉:你言辞虽然可怜,眼睛却一直转,看来是个口不对心,翻脸不认人的主啊。

文如卿这招百试百灵,今天突然被当头一棒,纵使机灵,到底是个孩子,便愣住。

顾凉笑道:我带你回去付账,再多给你包子,你替我做事好不好?

文如卿:掉脑袋的事我可不干,您穿的这样好,一看就不能给我什么有命回来的事去做啊。

顾凉到这里,忍不住开始笑,笑了又刮他鼻子一下:放心,长期的生意,一时半刻,不会掉脑袋。

文如卿寻思自己这有上顿没下顿的,有没有长期的能力都很难说,于是欣然点头,跟着顾凉走了。顾凉果然给他很多包子,吃到他噎住,又把他的手牵着,御剑而行,文如卿平生第一次腾云驾雾,到这时才知道自己恐高。回了顾王府,顾凉叫侍女把文如卿洗刷干净,修了头发,再换了新衣,一打量,满意的点头:是个可造之材。

文如卿浑身不自在:大人究竟看重我哪点?

顾凉:不要脸。

文如卿:……

顾凉:急智和搬弄是非的本事,以及你占了年纪的便宜,我正需要小孩,大了,混不进去。

文如卿吃人嘴软,再说顾凉长得实在非常好看,究竟多好看呢?在文如卿看来,就是你明知他是个坏人,是要把你吃的骨头也不剩,是一只噬人的野兽,也是一只毛皮漂亮柔顺,眼睛明亮动人,唇齿如画,轻声细语疼你爱你过后再吃了你的野兽。文如卿站在那儿,为他这辈子不曾领教过的温柔所心醉神迷,顾凉或许是为了招揽他,日后还要他的命,可他牵了文如卿的手一路,不嫌他脏,也不呵斥他,更不问他身份来历。文如卿就在这一刻变成了自个国家建国以来最大的叛逆和奸人。

文如卿: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能一直白吃白喝……我能再吃一个吗?

顾凉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文如卿极聪慧,甚至到了有点儿慧极必伤的地步,他顺风顺水,一路扶摇直上。

这背后当然少不了顾凉推波助澜,国力衰微,朝堂之上,都是敢怒而无法言。

这种好日子一直持续到了赵子期的出现。




文如卿时常作为本国实际上的外交部长周游各方,巧言善辩,这本事一半是在和顾凉下棋时练出来的,虽说观其不语真君子,下棋的人说话更是叫人烦,但也没人敢管他们。顾凉布子缜密,面容虽然温柔动人,棋子落下间却透着股阴冷同狠厉,文如卿毕竟是个不要脸也不要命的,因此下的艰难,却不至于上场就输。顾凉经常和他讲,一局棋,该利落的时候不能手软,倘若想赢,心也不能软。

文如卿深以为然,死在他手里的人也都是无声无息的,他是顾凉的一招棋,他甘之如饴。

顾凉低着头布子的时候,他悄悄望过去,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仍旧为对方的出尘同美丽而惊叹。其实这样想很犯忌讳,是不敬的,因为这么想,就仿佛将顾凉当成一件物品,一件极度令人想要得到的精致之物,想要拿到手里,爱护它,擦拭它……可文如卿哪来的能量和势力做这个?只是这样看对方在黑发间露出的面孔,低垂的眼睛和睫毛,就让他感到非常幸福。

顾家只有顾凉这么一个得天厚爱的人物,他的那些子孙辈,文如卿一个也瞧不上。觉得他们全是一群傻子。幸好顾凉的爱非常稀薄,根本分不出、也匀不到那些绣花枕头上,他的心全部扑在了自个儿治下的子民身上,连爱自己都很欠缺。

文如卿倒是非常爱他,但这没什么用。

赵子期的横空出世很是让文如卿吃了一惊,对方的行事风格非常刚硬,偏偏脑子又很好,运气也不错,以至于文如卿数次设套,也没能把对方整下台去,倒是自己吃了很大的亏。顾凉似乎对此人也有了好奇,但是他的战场在更高的地方,赵子期固然天资聪慧,但天资好的实在太多,倘若每个都去忌惮,顾凉干脆不要做事了。因此顾凉仍旧时不时给予鼓励同支援,却是风一般轻飘飘,真的做事,还是要文如卿自己来。

这自然也是理所应当,文如卿是这么觉得的,否则顾凉养他做什么?一条狗也得有点用处罢。顾凉的手不能脏,文如卿的手就必定斑痕点点。

他时常有种错觉:迟早要撞死在顾凉这丛火中。

文如卿的手段非常卑鄙,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赵子期一腔正气,行事到底是不偏阴私的,到了朝堂上相互攻讦,堂下也忍不住火气质问:顾凉到底给了你多大好处,让你能做出这样颠倒黑白,无故杀人性命的事?

文如卿不紧不慢回道:怎么是无故呢?赵将军刚才和我辩了那样久,还要继续这个话题不成。

接着答:收买我啊,那可是要很大代价,反正这摇摇欲坠的地方肯定是付不起。

赵子期皱眉:我倒是想知道你这样的人,怎么才能死心塌地。

文如卿哈哈一笑:简单得很,包子两个足矣。

说罢,走了。




花火会时,文如卿并不知道顾凉在和赵子期一块儿,他正焦头烂额,为自家国师不知怎么在酒宴后神秘失踪而焦虑。虽然知道以顾凉的手段和术法,要是他都无法自保,自己更不可能有什么办法,担心也是无用,依旧不能平静。因此等顾凉入夜才施施然回来,绷紧一根弦才正要松下。

顾凉:那赵子期倒是有点意思。

文如卿那根弦登时崩断。

顾凉看他愕然同茫然的样子,笑了笑:可惜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文如卿呆了半晌,想起顾凉爱才,脑子弯弯绕绕转了好几回,才小声说:想招揽他,怕是很难的。

顾凉:你这是怕人家和你竞争罢?

文如卿:他都二十二了!哪那么容易收过来。

顾凉:这和岁数没甚关系……我都一百一十六了,还成天折腾,照理早该抱孙子回家享福。

文如卿:难度太大,我和他关系可差得很啊,顾大人。

顾凉:你只有不满时才叫我顾大人,真以为我听不出来?好了,我也只是一说,两国情况如此,不是你吞我就是我吞你,几番流血,已经不可能联盟共事了。不成,只有一起败亡,这你我都知道。好好干吧,别胡思乱想。

说着,又倾身刮了他鼻尖一下:还是个小孩呢。

文如卿看顾凉转身开始往里屋走,知道是送客的意思,他站在夜风里,心中充满柔情和感伤,顾凉的话从没有一句是无用的,今天说这个,也有敲打他的意思。文如卿自知不过是棋子之一,并不要求太多,但想到如今几十年过去,顾凉还是谁也不爱,谁也不多一分喜欢……这火烧的热烈,芯子却是冷的,倘若在接触之前被烧死,或许是好事。可文如卿见识过那冷冰冰的、或许是作伪的温柔,日复一日,已经不可能脱身了。

他又回望一眼,慢慢走出顾府。

这是他最后一次去那里拜访,那日之后,战火以凶恶势态燃林而起,顾凉也亲身上阵,以求解危救难。文如卿再次回到这儿,已经是顾凉的葬礼。

文如卿额上扎着白绫,面色如雨,极阴沉,极冷。他看着送葬的队伍慢慢走远,忍不住回忆起抚摸过顾凉棺椁的触感。

顾凉是自杀的,他想。

那把剑此刻就在他手里。

它冻的他直发抖。

去年顾凉过寿,他送了玉佩,上头做了手脚,也是为了想保护对方,虽然他知道自己这点本事估计也做不到什么,顾凉也并不是看不出这手脚。但对方也没有取下来,还是贴身带了。文如卿佩服这揽人心的手段,顾凉对他总是很知根知底,也因此,他明白顾凉的自杀一定是事出突然,却又无路可退的,甚至来不及褪下这个泄露秘密的配饰。

是谁?

他好冷。

是谁?

太冷了。

是谁让他不得不去死?

文如卿转身就走,顾凉在棺椁中那张苍白的脸,让他浑身哆嗦起来,他踉踉跄跄的又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能御剑。那把剑也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神思混乱,一会儿想靠山倒了,日后肯定不好过,可不知道赵子期要怎么拿他开刀,必须早走;又想不该送玉佩,不知道或许更能接受他的死,现在无论如何不可能了;最后只觉得后悔,后悔,后悔……文如卿想了半晌,并不知道自己能后悔什么,没来由的,觉得不该贪吃,要那两个包子。傻透了,他想,把那剑抱的更紧。它几乎要割伤他。




姬如意的屋子就在芦鞭山的顶上,文如卿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找这人。他几乎没有朋友,顾凉虽然和他亲近,其一亲近也不知是真是假,其二也不能称得上朋友,姬如意当初要被姬家扔井里,是顾凉叫他救下布置的暗棋,姬家满门都有着觉察预兆的本事,其中姬如意是最灵的一个,家族内彼此争斗,扶的是姬如意的哥哥,他却很倒霉。姬如意被救了,没有很感激,也没有很失落,而是慢条斯理的捞出一张地图,指明要住芦鞭山,顾凉听了,也不恼,反而笑:光想着施恩埋钉子了,没成想人家那眼睛什么都能看,我们这小心思……哈哈,也不差这点后续,你就听他的办吧。

文如卿因此好一段时间担任姬如意的房屋装修人员,结了个不大不小的善缘,后续没有多来往,真出了事,却竟然只能想起这么个人。

他抱着那剑浑浑噩噩进了姬如意的院子,就听见对方清透的声音传来:是小文哥吧?别客气,坐,我泡了茶的。

文如卿愣了愣,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和对方这么亲近,成了个‘小文哥’。

姬如意这些年显然活的很惬意,成天就在山上和灵禽异兽往来,屋檐上就站了好几只,他本人男生女相,身量也不高,看来像个瓷娃娃。眼睛上蒙了层白纱,额心一点红,茶水的雾气在山顶弥漫,他请文如卿坐下,又给他倒茶。文如卿喝了一口,觉得很熟悉,接着才想明白是听到顾凉死讯那天正喝的,忽然就想流泪。

姬如意的手也很小,腕部细白,忽然探过来一把抽走那把剑,轻声细语:顾凉是自杀的罢?

文如卿猛地站起:……你看到了?

姬如意像是压根感觉不到他的杀意:看到如何,看不到又如何,顾大人要做的事,轮得到我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且不说信不信,就是你去说,他真能听进去吗,小文哥。也不看看我几斤几两的就指望我,坐下喝茶。

文如卿死死盯着姬如意,觉得对方实在面目可憎,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他颓然坐下,道:人都死了……

也不算,姬如意笑了,没死透。

文如卿狐疑:棺椁是我看着合上的。

恩,我知道啊,不过顾凉很特殊嘛,要他死,没那么容易。

文如卿凉透的心登时生起几分虚无缥缈的希望。

你是不是有办法,是不是?

姬如意却不说话了,一直停在他肩上的那只灵雀像是感知到什么,振翅飞了出去。屋内静极,文如卿也不说话,只是不做声的看着姬如意,双眼通红,形容可怖,像只瘸了腿的野兽。姬家次子叹了口气:小文哥,不是我说你,顾凉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天命是有偏爱的,就你这点气运,掺和这事,纯属找死。

文如卿也跟着笑了:我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那边也回不去了,难道和你一起在这养鸟不成。

不要看不起养鸟的!姬如意也笑,眼睛却在叹气:你是非得掺和进去了……你会后悔的,小文哥。

我现在就很后悔,文如卿很平静,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你会赔到什么都不剩,而且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这样也愿意?

文如卿想了想,有些明白,心下还是很坦荡,很冷:我本来身价也就两个包子,能倾家荡产到哪里去,顶多回去当乞丐。顾……顾凉他,他不该这么死的,不该是这种死法。他应该回去抱孙子,或者战死沙场,怎么也不是自杀,连句遗言都不同我交代。

姬如意只是抚弄着瓷杯细腻的表面:可你活着啊。活着不容易,小文哥,你……

话未说话,他一把抽出那剑,把文如卿的手钉在了桌上。

血开始往下淌。

文如卿眉头蹙起来,也还是一言不发。

姬如意握着剑,又叹了口气:……真是找死。他身形娇小,看起来弱不禁风,那把剑被抽出来,带着血,剑尖移动到文如卿面孔上,刺痛在上绵延,却没有扎深一寸。事毕,文如卿自觉脸上恐怕已经添了什么纹样,甚至有个不大不小的预感:大约和姬如意眼睛里那个是相同的。对方也似乎精疲力竭,兼之有点儿不高兴,最后用剑尖割破自己的手指,点在文如卿眉心:得了,快滚吧,我这里可不迎接恶客过夜。就一张床。

文如卿心神领会,站起身来,接住那把丢过来的剑。

姬如意: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和你那剑,对了,你这脸,处理一下,别让人看着了。

血流到他唇边,文如卿舔掉,还是很友善的笑:谢谢你,如意。

滚吧滚吧,姬如意又开始拨弄那只飞回来的雀儿的翅膀,装修工资罢了。

待文如卿退出门外,姬如意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躺椅旁是桌子,桌子上有零嘴,他捻起来一颗。也是文如卿来去匆匆没有留意,那是一盘盐渍梅子。姬如意咀嚼几下,那张雌雄莫辩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神情,他看着自己指尖那渗出来的一颗血珠轻声道:真难吃。




文如卿睡着了。

睡前,他随意找了面具带着,有些路数的手段做多了,这种东西多少也有储备。他缩在芦鞭山一个山洞里头睡了,那晚下了雨,山上的雨多是阴冷,但他怀中的剑发着不正常的滚烫,同他面孔上的伤疤一起,将他带向混沌的风雪里。他是靠口才立身,虽然也懂杀人,却不是顾凉赵子期那种修的很高的,梦中他同巨兽搏斗,周围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他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活下来,或许全死了……这在对妖兽异族的战争里,也很常见。

巨兽也倒下了。

文如卿此时才松懈下来,跪倒在雪里,他看了看手中那把剑,意识到是它在护佑他。

雪里一阵轻微响动。

他转身望过去,心中巨震,觉得这事奇诡的超乎想象:赵子期?

赵子期却不理他,像是在摸索寻找什么,接着开始赤手挖雪。

文如卿走近一点,对方还是不为所动,他才明白了:赵子期看不见他。

对方挖了一阵,神情激动,文如卿也跟着去看,发现那是一只手。赵子期的挖掘工作做了多久,他就在旁边看了多久,心中也有好奇——直到那张脸露出来,故人的面孔,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年轻,极度苍白,极度脆弱,嘴唇也透着灰色,两颊却是不正常的冻红。文如卿浑身哆嗦起来,探手过去,到一半停住,接着又试探着伸手想摸摸那张脸,确认它的真伪——指尖却从顾凉的脸孔上穿透过去。

啊,文如卿想,他也看不见我吧,或许我是个鬼魂。

赵子期继续兢兢业业的挖掘,文如卿看着这老对头的模样,忽然有点愿意原谅他:现在能救顾凉的,不管是谁,他都高兴。虽则厌恶赵子期,可只要顾凉活着,只要顾凉活着……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他活着。风雪呼啸,世间只剩下挖掘的细微声响,转瞬便没入风中,赵子期终于将顾凉背在身后,艰难的往外走,文如卿也是这时候才开始打量周围,发觉此处天寒地冻,一望而去都是白,倒是旁头那结冰的怪石奇峰让他记了起来:这是冻湖。湖下头还有只怪鱼所化精怪,顾凉最后一战便是来此,那时世上风貌大变,冰雪消融,这精怪才显露身形。因此叫融雪之战。

文如卿跟着慢慢往外走,雪上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文如卿很不高兴。

他有点儿别扭的看着少年顾凉和赵子期一块儿坐在院子石凳上畅想未来,自己也坐着,就只能干看,心里全是腹诽:当初可是您叫我去做卧底对付他们那头……怎么几句话就被哄得要结盟啊?心里明白此时两国关系尚可,远远没有到日后的激烈,但还是很委屈,最委屈的是顾凉那笑面佛似得模样还未显现出来,还很年轻很好看,这笑,也全是对着赵子期。

文如卿盯着又看了一会儿,气到去池塘旁看鱼。

过了半晌,又觉得看鱼也没意思,别扭的走回来,盯着顾凉的脸看。从前他不能这么做,是以下犯上,现在好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顾凉年轻的面孔已经显露出那种动人来,说话也不像和他那样端着,或者是长辈似得逗他,语调轻快,兼之打趣眨眼,非常生动。文如卿看了一会儿,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还是觉得,要是顾凉能这么一直笑,他也就不算后悔。

他趴在石桌上,旁边就是顾凉,慢慢的,他又小心把手探过去,和顾凉的碰在一起,接着穿透过去,但看起来,他们就像在握着手。文如卿想起顾凉曾经牵着他的手带他回自己家,就觉得仿佛上辈子的事,再一想,确实是上辈子。

周围春风正好,天气暖融融的,他就那样睡着了。




他一直站在他身边,直到他再次死去。




赵子期站在灵堂里:哪个世界才是真的?

文如卿往那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心下一惊,意识到赵子期的到来也不那么顺其自然,同时惶惑:是谁在和他说话?

赵子期露出苦笑:这没有可比性啊,国师。

文如卿明白了。

接着就很感伤,因为他看不见,那个人或许不愿意见他。那把剑在他手中重新变得滚烫,而后发出叮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崩裂了。他一看,才发现它的剑身上多了一条裂纹。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融化,再次开始。




一次。

一次。

再一次。

他不能碰他,不能和他说话,不能遇见他,不能交谈、哭泣、思念、了解,不能离开,不能接近,也不能消失。他开始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知道他全部的可能性和全部的命运,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知道他的性格,习惯,微笑的弧度,指节的弧度。知道他会死,知道他会如何死,知道自己要救他。

知道自己不能救他。

再一次。

他开始希望赵子期能救,可是也不行,赵子期在灵堂站了许多回,愈发沉默,他也同样,没人看见他,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从前文如卿全靠一张嘴巧言善辩,到今天,已经感觉上辈子说完了所有的话,因而此刻永远无话可说。

最后一次他终于无法忍耐,不再跟着,他不是赵子期,不敢从那风雪中离开,他可以赌,他只能赌。芦鞭山上空无一人,也没有痕迹,他又转而去姬府,看见姬如意在家人的簇拥下坐着卜算,双眼中纹路转动玄奥奇诡,白发如雪,两眼一抬,正对着他。

姬如意搁下笔,嘱咐家人几句,打发他们离开房间,这才笑了:我说了你要后悔,小文哥。

文如卿许久没说话,一时间竟然有些忘了,半晌,才缓慢的挤出字句:你倒是、过得很好。

是呀,姬如意坐了下去,姬家只有我一个孩子嘛。他笑的天真,依旧很像小孩子。

文如卿只是说:赵子期都救不了……你说过他也是被天命偏爱的,他都不行,我能如何?

姬如意摇头:不能这么说,从前你当然是无关紧要一枚小卒子,不过嘛,这么几次过来,你自己算算,替顾凉赵子期挡了多少刀,避了几重祸?再忽视你,就很难。

文如卿:什么意思?

姬如意依旧像上次他们见面,沉默半晌,一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天命一盘棋,姬如意轻声道,只要缺了一块儿,就会不成立,如果你真的不后悔,那就去吧。从现在开始闭上眼往外走,不要睁开,等碰壁了,再睁开,听明白了?

又说:别谢我,我们这几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说这些就很多余。再见了,小文哥。

文如卿无声点头,迈步向前。

他忽然有些害怕,觉得这时候应该有谁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去。可是没有人来,他就继续往前,越走越急,这院子也仿佛变成一个没有墙壁的荒原,走了很久,才发觉额头碰到硬物。文如卿慌乱起来,因为他发现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把长剑不见了,它陪了他许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害怕顾凉又死去的时候,他只能握着它警惕的看着一切。

文如卿睁开眼。

眼前是一扇门。

他推开门,那把剑就被顾凉拿在手里,顾凉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文如卿在心中想过千万次和他再见时要说什么,现下却半句也讲不出,那条如簧巧舌也僵直一般,心中尽是悲声大作:你为什么要去死?

为什么要抛下我呢,顾大人。

他又向前一步,顾凉像是发觉他来了,看向他,些微怔忪:如卿,你的脸怎么了?

文如卿呆呆站在那儿,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顾凉,求你别死。

那剑就是在这时在顾凉手上崩裂粉碎的。




顾凉未满百岁的时候,一次去邻国散心,有个小乞儿打扮的孩子撞在他身上,直把那身衣袍染上了油渍。他也不恼,更意外小孩也没怎么闹,也不害怕,只是直愣愣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到更深的地方。顾凉眨眨眼,刚准备开口,就听小孩喃喃自语:天命的缺失……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天命?顾凉有些感兴趣了,看小孩的眼睛,也觉得不真的像个小孩。

顾凉:小孩儿,怎么这样莽莽撞撞?

小孩的神情依旧有些恍惚,随后回神,又像是下定决心,扭头就跑。

顾凉失笑,也不打算去追,一个孩子罢了,还真的和他为难么?

小孩跑了一会儿,到了城门旁那一块儿熙攘的人群中,顾凉好以整暇的看着对方,看着他一步步后退,依旧盯着自己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衣裳?心里这么想,但既然人跑了,也就不再想这事,手指轻微一动,那污渍便隐去了。顾凉做完这些,便继续悠然的散步,他能感受到目光依旧驻留在自己身上,而它的主人却坚定的后退着,逐渐融到那片嘈杂的人群中,没入城墙投下的阴影之中。孩子的身后像是背着什么,闪过一片不易觉察的剑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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