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曲直

 


 

衣大人浑身湿透的走到门前,敲了敲,从里头探出个脑袋来。也不是人脑袋,而是个枣红色的马脑袋。

衣大人奇道:马面?

马面瞥了他一眼,棕黑的大眼珠子眨了眨:往常不是我,今天人轮休,我替岗。

衣大人身下聚积起一滩小水洼,刚才虽则狼狈,现在倒是镇定了,他今年八十六,从平均人口年龄来说是高龄人士,且心态好,死了也不觉得多伤感。衣大人刚死不久,自己找到阎王殿的路准备报道,只是刚才渡河坐船,小船太破,水底又伸出无数惨白肢体来抓,差点被捞下河,还是被猫驮上来的。

其他倒也罢了,只是不明白为何是猫,猫也还跟着,时不时蹭蹭他的脚踝,要摸要抱。刚才它现身时也不是这模样,身长爪利,有一口獠牙,显恶神像。现在都是跟普通的猫没两样,倒是让衣大人十分不习惯。

衣大人:这猫……

马面:不是猫。

不是猫?

猫哪有那样大?算精怪。

衣大人又低头看了眼,猫喵了一声,坐下来舔舔爪子。

我有个问题,衣大人道,这是我原来那只?

哪来这么多问题!马面不耐烦道,赶紧登记一下,我还有活干呢。就你那只,等你几十年了,成天在这转悠,也不让摸。语气间很有些不平,大约是看猫黏衣大人的样子不高兴了。衣大人捉笔开始登记,猫也安安静静坐着。但为什么呢,衣大人迷惑的想,我又不喜欢猫。

其实原本衣大人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对所有小动物都一视同仁,他生在书香门第,勤奋好学,一举中第都是小事,天生聪明,该混的好。小孩子读书时间多了,就没有空玩耍,自然对外头的猫猫狗狗无甚特殊感情。猫也不是一早就来,有感情,等衣大人去京城做官了,才气定神闲的落座。平时也不要吃的,自个蜷在屋檐上,衣大人上朝下朝往往看这一团漆黑乌云停在上头看他,眼神还不怎么好。衣大人察言观色的能力不是没有,猫照理也不该有这些复杂神情,但衣大人偶尔与它对视,从那夜色的眼瞳中,瞧出一股嘲笑的冰冷味道。猫看完了他,又轻轻巧巧走了,把衣大人的府邸当旅店。

猫大约并不喜欢衣大人,但衣大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也不喜欢它。

衣大人为官之路十分波折,因他是个好人,做官,也要做个好官,纵然聪明,有些弯却拐不过来,自然要在京城这浮沉低磕破头。衣大人对养猫没兴趣,也没时间,等他从京城被流放的时候,忽而想起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时候应该是为性命担心,做什么想一只都没喂过的猫,只因为住的久,眼熟?想是这么想,还是找了一圈,找到了死掉的猫。衣大人想大约是没缘分,好在猫来这儿过的都是好日子,也不算亏待,跟着他去苦寒地,猫大概也不愿意。

而后便是五十六年。

衣大人性子坚定,傲骨风骨都不缺,遇什么事都能咬咬牙扛过去,在官场几度浮沉,最终还是回到了京城。皇帝也算是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好官,不会变通虽则是缺点,但当皇帝水清水浊都要捏着分寸用,便把衣大人摆了回来。现在衣大人死了,心中清算一阵,觉得毫无牵挂,也没有后悔,这辈子做什么都是按照真心,活的太潇洒。渡河时险些被水底鬼怪抓下,一团毛茸茸的生物把他叼上背,气定神闲的在水中游向对岸,衣大人和猫见面已经是四五十年前,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它:生前他们从未有过接触,衣大人一次都没摸过猫,除了为它收尸,现在才头次摸到那皮毛,觉得手感很好。

衣大人做好登记,准备进门,又想起一事:它为什么在这等我?

马面无言道:我怎么知道,我是马,再退一步是人身马面,猜不透它想什么……难道你以为动物都能心灵相通?

衣大人不好意思的笑了。

他只是不明白,因为和猫实在是缘分浅薄,不值得对方等这些年。

但你是个善人嘛,马面道,这种精怪喜爱善人,非得善,还要刚正,它们都能活很久,大概是去护你宅子的。但这世上善人总是很少,从头到尾都能保持本心更是少,它们通常都一直漂泊,难得会停下。刚才它把你从渭水里拉出来,已经把最后的精神气都用掉了,所以现在也不算精怪,只是普通的猫了,什么也不记得,你要想养,抱走就行。

衣大人这才恍然,毕竟猫活着时没给过他好脸色,爱答不理,现在竟然求摸,实在吓人。

他把猫抱起来,手法不太好,但猫也没抱怨,只是软乎乎的腻声叫。

踏入门前,衣大人又想起个事:你说它们活得久,但它在我那呆了三五年就死了呀。

马面从登记本上抬起头来,平静道:因你三十岁时就该死了,但你活到了八十六,虽则撞得头皮血流,到底还是坚持本心过了一辈子。你以为自己哪来的运气?

衣大人站着不动了。

猫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来,蹭了蹭他的手心。他低头看去,它睁着天真的眼看他,又呼噜一阵,他于是摸了摸它的脑袋。猫也迷迷糊糊,前尘过往都模糊,但并不讨厌衣大人的抚摸,心里只想:愚蠢的人类。这种念头在五十多年前也降临在它的脑海里,衣大人在日出时回府,后头跟着一堆魑魅魍魉,它冷笑的看他,等他进去又悄悄绕回来,显露出青面獠牙的真身来,能赶一时是一时。真是傻小子,它不屑的想,自知衣大人迟早被赶下台,但它实在在世间漂泊太久太久,提不起离开的气力了。等以后吧,它想,等到之后,我就给他摸摸,听说多摸摸能减压,成天皱着眉,我勉为其难牺牲自我。这些念头也在它心中融化了,因它什么也不再记得,想了半晌,还是喵喵叫唤:该摸我了。 

那只手有些冷,有些发抖,但这也不要紧,因为摸摸能减压,它晓得一会儿人类就会平静下来。等到一刻钟后,他就会彻底爱上这手感,它这个阴谋已经计划许久了……哪个人类能抵挡毛茸茸的魅力?它很得意。至于五十六年,那不算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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