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劝君更尽一杯酒



是你在等我,侠客说。

是我,我回答他,屋外的竹林随风沙沙作响,淅沥的落着小雨,空气凉意透骨。

侠客看起来有点欲言又止,他不善言辞,至少这么多年过去,他确实习惯了沉默行事,为免他太尴尬,我先开口了。那是我的朋友,我稍微倾头往里屋,示意这个小楼里仅有我、他、朋友三人罢了,但其实也是多话,侠客到底身经百战,怎么会看不出来。再说了,朋友的动作一点不客气,剁肉的声响混着雨声有节奏的响着。

她在剁肉。我又说了句废话,不知怎的,对着侠客我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为了做一碗牛肉面给你我暖暖身子,你喜欢牛肉吗?或者猪肉也行,其他就有点难办了,你知道这里没厨子的。

侠客闻到了血腥味,皱了皱眉,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断影剑张擎和玄灵子是你杀的?

江湖上都说是你杀的,大侠。我不紧不慢的回到,当然这也是客套,人就是我杀的,我做的利落干净,平常我不这么干,但侠客手法如此,模仿者总得得当。

你为什么杀他们?

他们都是罪大恶极的人,难道不该杀?我反问。

侠客一时无法作答,他年纪大了,没过去的激辩群雄的伶牙俐齿了。杀……他犹豫了下,那就杀了吧,你为什么要做出是我杀的样子?

我们以前也这么干呀,我不解的歪头,你当盟主的时候,不都是我替你办事,我这么利落又得力,有什么不好。

……可那是以前。侠客的声音低下来,雨声显得大了。

剁肉声也停了,我朝厨房喊了声:多加辣子,不要葱花,多放香油,记得啦!

回过头,又笑眯眯看侠客,他这点小习惯我记得清楚,他的眼神一瞬间有点柔情在,但很快又像雨水似得模糊了。我其实有些怕你,侠客吞吞吐吐的说,我们很多年没见了,这些年,我种了满园的茄子、辣椒、小黄瓜……我还养了很多鸟……我以为我们从前的那种刀光剑影都不会再有了。你很厉害,我恐怕是没你厉害的,而你从不向我要什么,我给你二把手的位置,你也不要……他似乎下定决心,接着说,我害怕强大又无法掌控的事物,也不喜欢。你别再这么做了。你每次请我吃面,最后就留我一个在这,替我办事,替我杀人,我懂你的规矩,这碗面我不能吃。

你说谎,我平静地说,你要真的放下一切,现在就不在这里见我了。你还是想当个大侠,要我说,你除了当个大侠也做不了别的——那些鸟你养活了几只?全死了。

侠客眼神又躲闪起来:想是一回事……我可都二十多年没当大侠了,哪里那么容易,我都不知道现在的江湖怎么样了。

你要知道什么?谁最强?这不是明摆着嘛,你那大徒弟,二十年前挑赢了你,自个当了盟主,赶走了你,你去种茄子辣椒,他就走火入魔啦。不然,你以为这林林总总江湖无数人,又重新找到你作甚,他第一,没人第二,交手的都死了,这才请来你——我这话不好听,但是是实话,他们哪,这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死你一个也不算什么。我先杀他两个下手,不正为你造势?

你这势可真是造的大了,侠客苦笑一下,我现在被你逼的不出来不行了,你高兴了?

我高兴呀,怎么不高兴,你重整雄风,我欢喜的不得了。我柔声细语,耳朵仔细听着厨房,水咕嘟咕嘟的煮开了,朋友是要下面了,我得抓紧时间了。

我几斤几两,我自个清楚,我哪里是我那徒弟……恩,哪里是他的对手呢。

他可是你教出来的。

他是天才,自学成才,没我什么事。若是话本故事里得有个曲折人生的主角,那也是他,不是我,我没什么能教他的。侠客往外头看,树林依旧静谧,但我和他都清楚,不远处有许许多多人都望着这边。他们都在等。

那又怎么样,我说,你随时能踢他下场,有你一句话,我仍旧能让他在你手上死的不明不白,只要你一句话。

侠客没接话,似乎是因为小雨的缘故,雾气也跟着来了,呼吸间的空气湿润的能滴出水来。他似乎在想什么,又看不出到底如何,我有点不安,他想什么我一向是明明白白的,他变了——我们真的有二十年没见了。我这时候才堪堪意识到这事。

你一点都没变,侠客最后这么说道,你跟我第一次见,就是这个模样,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

他接着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尴尬的咧嘴:你这话题跳跃的有点大啊,大侠。

侠客不依不饶又重复一次: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叹气,我知道你爱谁,大侠,你妻子都死了十年了,我没准备撬死者的墙角。

侠客说: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什么时候这么敏锐了?过去几十年,他从来都是愚钝的,又或许他从来清楚,只有此刻才有勇气明白一回。赴死者的勇气从来不可嘉。我垂下眼睛,说,你要是不打算答应我,就别去应战了,左右是个死字,你还不如回家种茄子呢。

侠客的表情凝固了,他说,你不会打晕我不让我去吧?

你要是想,我可以一试。

还是不要了,侠客轻声说,让我去吧,我本来就不是当盟主的料,我所有丰功伟绩都是依靠着你,至少……至少让我死的像个真正的大侠。

我说:我拒绝。

我接着说:你八岁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拼了一切也要出人头地,我辛辛苦苦这么久,就因为你一时义气付诸东流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穷的玎珰响,你付不起我这损失代价。

侠客为难的坐立不安起来,他已经四十多了,应当足够成熟,但还是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在眼角。他有点儿可怜的开口:你就让我去吧。

我也坚持道:你真的打不过他,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怎么这都不明白?你是不是傻?

侠客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你别哭啊。

我也很惊讶,一摸脸,才发现他说的是实话。我突然十分委屈,我杀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握了这么多把剑,我的剑比侠客的剑锐利无数倍,可侠客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哭。我说,你别去吧,吃完这碗面回家去吧,本来就没人对你的这次挑战抱有期望,你赢了无人喝彩,输了无人祭奠,你的坟头明年就要被杂草淹没,你懂不懂?答应我这一次,你从来不肯吃这碗面,就这一次你也要拒绝我?

侠客依旧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突然想不起他的意气风发,也想不起他鲜衣怒马,想不起他风光无限,那些都好像是镜花水月,风吹过去,就皱了化了。

他踌躇了下,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身边抱住我,他身上的衣物带着股新衣服的味道,一闻就知道是为了这次挑战临时赶得。对不起,他说,我不该问的,可我真的要去,让我去吧,我就这么一个愿望了。你实现我那么多愿望,为什么不给这最后一次一点温柔?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我完了,他这么求我的时候,我从来拒绝不了。在这点上我大概比侠客高明不到那里去。

我说,那这样吧,你听我讲个故事,听完再决定去不去。

侠客重新坐下:请说吧。

我清了清嗓子开讲,带点鼻音,但这不影响我发挥。我的故事是这样的:少年怀才不遇,世道艰险,误入魔道,被人利用。最后关头他被感怀,决心弃暗投明,然而他实在不是时代的主角,也不算什么英雄豪杰,他失败了,杀鸡儆猴,他就是那只鸡。他死的像跟羽毛般轻。大战过后,人们记得很多,独独不记得他。他生前作恶多端,为人唾弃,投明时间又太短,甚至没人知道这回事,他的选择失去意义,变作个笑谈,过了段时间,笑谈也不算了,都忘了。

侠客迟疑:这个故事是?

我道:这是你原本的故事,我说你一年后坟头长草,你还不信。茂盛的很,找了我好久。

侠客继续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道:你说,你想当大侠。

我平静的继续,你跟我许愿啊,大侠,你坠入魔道还在那里许愿,我真是佩服你。你活了多少年,就许了多少年,你临出门决定刺杀的你的首领那一刻——噢,现在是你徒弟了——也还在许愿,你到死前咽气那刻都没停。你吵的我受不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念叨这么久的,我没办法才来的。

侠客尴尬的笑:可我都死了啊?你干什么还来管我?

我沉默了会,笑了笑:没准是因为我觉得你勇气可嘉呢。

雨下的依旧淅淅沥沥,越来越冷,口中都冒出白雾。

侠客最终还是站起身,说:我还是要去。

我说:你去吧。

他奇道:你不拦我了?

我回他:我拦的住吗?

侠客沉默,随即一笑,这个笑又有点他当年意气风发的味道了:谢了。

我们都没再提之前的那个问题。




我坐在小楼二层的椅子上看侠客的影子很快消逝在竹林了,雾大得很,很快就看不见他了。我心知肚明不会再见,叹了口气,一个碗搁在我前头,我抬头看,是朋友。

他走了?朋友问,我懒得理会,仰着头不说话。

你也该放弃了,朋友说,这么多次了,他从来没吃这碗面,都是我俩解决,我现在看到牛肉都要吐了。

那就别吃,我白了朋友一眼,我来,我饿着呢。

不是假话,我抓起筷子就开始往嘴里塞面条,辣子放太多了,我被辣的眼泪直冒。但是面总是好吃的,我坚持继续往胃里咽下。

朋友叹气:你这次又编了什么故事糊弄他啊?

失足少年临死发誓来生不做大侠不是人,我含含糊糊的说。

越来越离谱,朋友抽了抽嘴角,下次你就该说他魔星转世了吧,我就看你怎么扯。

你这主意不错,我正式采用了啊。我向朋友竖起拇指。

朋友冷静的回了我中指。

过了会儿,朋友还是柔声说,你别这么折磨自己了,你明明能留他,又不这么干,放任他自己选,他肯定是要死的啊。

我知道,我都看着他选了七百九十二次死路了,我清楚得很。

那你还这样?你明明有能力让他忘了这个,你能让他活,你完全可以轻松点,这个世界都是你的,你怎么做都不过分。

我吸溜了口面条,暂时停下进食。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我说,一个人,走的路不是交给命运,是交给他自己。他就是这么个人,哪怕他没有过去的经历,朋友不复,爱人不在,哪怕世界跟他所有的截然不同,但你没法强迫他活下去。你清楚,如若这么做,活的那个就不算是他了,因为他一定会在此刻、在此时因为他的理由选择死亡,这样的死,不是废墟,而是他留给自己的神坛,他在其中得到不朽。你打扰了这死,你就是玷污他……哪怕你那么希望他活下去,希望他幸福,可他要是不死,那就不算完完整整的他。你突然发现,你正是因为他的死,才爱上他。

可你还是请他来吃面?朋友濒临崩溃。

对,我还是请他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我说,也可能是因为我太爱他了,我想让他活,又无法阻止他去死,我下不了手。

可我们是在搞同人啊!朋友终于崩溃了。

是啊,我叹气,我们是在搞同人啊,我怎么就是下不了手呢,我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呢,我是不是傻。

朋友愤怒的喘息了三分钟,也跟着我叹气,说,你不傻。

你就是太爱他了。

我们相对无言,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过了好一会儿,朋友说,我们吃面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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