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点睛


这座城市只有一栋楼。

这栋楼每层只有一户,每户只住一个人。

明台没得住,他一个人睡天台。今天天气不是很好,阴沉、更兼之十分闷热,他站在天台上头往四周看,光秃秃的,很不协调。闷。不过一时半刻,他的后颈都附上一层薄汗,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明台叹了口气,打算往楼下走。

今天应当是最后一天,他估摸着日子是差不多了,心情也稍微好了一点。

他有段时间没见王天风了,实在是不想见,就算心里想念的紧,一想到见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就实在难以迈步。他也不是没试过去干点别的,但老是想着老师,想着想着,就觉得干别的都没意思,最后干脆就不从这栋楼上下来了。其实也无碍,外头的世界,没什么差别。王天风也一样,对着他,老师从来都那样。王天风跟泥塑似的。他很有些感觉一腔山水爱恨都烂在心里头的感觉……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问题,明台已然认栽。

他慢步往下走。

六楼住的是裴泽。

这地儿没有其他阶梯,想要下去,就得从一层层的里屋往下走。如此设计,实在非常叫人头疼,以致于明台哪怕放弃外出,也不能不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右手拎着箱子,看着裴泽瘫软在沙发上头,手臂上还有针孔,一副很是要不行了的样子。

明台头又是一炸,伸出左手:有话好好说!不要死!你怎么又死啊!

他娴熟的坐过去,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同样的一支针管,把纳洛酮推进去……应当是纳洛酮,反正重点在于抢救,过程是否不切实际,这都不是问题。裴泽喘着气很配合的被他抢救回来,中途似乎还要作怪,再弄出点事故。明台瞪他: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裴泽顿时一惊,乖巧起来,好好地被他救活了。

裴泽缓过来,还是有点侥幸的问:真是最后一天啦?

明台道:你自己也清楚得很,不要自我欺骗了好伐?

裴泽伤心的瞧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道:好罢,呆在这儿,也实在腻了。随后又拍拍明台的肩膀:别太在意,总是要来的嘛。

明台有点无奈的叹气:我看起来像是在意这个吗?

裴泽又笑起来,推了他一下:好了,去做你的日常任务吧,下头还有好几个等着你呢。

明台听了他的话,继续往下走。

五楼住的是谢玉。

他一走到底,就闻到一股弥漫的血腥味,谢玉很平静的坐在椅子上等他,胸口被数支利箭穿透,深红浸透了他的衣物。明台深呼吸了口气,搬了张椅子也做到他跟前,道:可能有点疼,你忍忍。谢玉淡漠的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明台腹诽过往还都是头部被砸破,怎么今天改成了箭?难道是为了庆祝最后一天吗。这个饯别礼物,也实在不怎么样。

他利落的直接将那箭枝的后端剪掉,然后快速的拔掉前端,再将药粉倒上去,绷带扎好。多么奇幻的抢救手段啊,明台在内心感叹,要不是因为这是场梦,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的。等他包扎好了,谢玉才接着冷冰冰的道:最后一天了。

明台擦了擦额角的汗:是,最后一天了。

谢玉皱皱眉:你就这么放弃了?

明台道:不算放弃,我都活够本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觉得今天实在是个良辰吉日,那就今天了。

他内心有些感慨,谢玉从不劝人,尤其对他。今天居然愿意为他开这个尊口,实在可喜可贺。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说完这句,谢玉便闭口不言。明台也不介意,朝他挥挥手,收拾了箱子,就继续往楼下走。

接着他抢救了一下三楼中弹的刘云。

以及二楼被插着把匕首的黄河平。

还有一楼药物中毒的石胜天。

明台满头大汗,自认活的实在不易,但他每天都干这个,倒也算是练就了一套大风大浪毫不动容的心态来。过往这些人,其实也并不住在这楼里,是他把他们聚集过来的。毕竟明台只要走在这座城市的路上,就一定会碰见他们,而是无处不在,生命垂危……他都快记不清究竟背着车祸的谢玉多少次了。与其这样,倒不如住在一块儿,好歹抢救也能及时。

这是明台自个儿的梦。

因此尽管他有诸多抱怨,也闭口不言,就算他不承认,毫无疑问这是他自个内心的诉求。人怎么能责备自己?当然可以,但明台已经有太多事来自责,加上这几个,也不算什么。他过往在城中游荡,每日救人,遇见的尽是那些熟悉面孔……如说胜造七级浮屠,明台的功德恐怕已经可以烧出一片旺盛香火。

不过他从来没救到过王天风。

那当然是救不到的。


明台离开这楼,外头也跟他之前看的一样,大地龟裂、热风蒸腾、天穹沉沉——没有一点吉兆。他摸索着口袋,掏出烟来,点了好一会儿火,发现打火机也废了。奇了怪了,他有点无言,怎么他自己的梦里头居然连个打火机都造不出来?明台已然成为了神医、侠客、大众保姆……手段可以说是超乎寻常,非常人能做到,然而,此刻他还是连根烟都点不着。

有些事就是怎么都抢救不了的,明台无缘无故的恨起来,恨那根烟。

为什么点不着呢?

点着了其实也没什么大用,可明台就是不服气。

怎么就那么不如意呢?

明台几番努力,仍旧无果,便气的想把烟扔了。想了想,还是住了手,小心翼翼的收了回去。不如意就不如意吧,那也不能扔了……想扔都扔不掉,如影随形、跗骨之蛆,像是一汪遁形在脚底影子中的渊谷。他又想起了王天风。

他还是决定去见王天风。

毕竟是最后一天了嘛,他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就算没用,看看也是好的。

他重新走回楼道中,打开那扇门,往阶梯下走,深入地底。刚关上门,他就感到这栋楼轻微的摇晃了下。估计不一会儿就会逐渐塌陷罢,明台想,等它完全毁了,也就结束了。他迈着步子在旋转向下的阶梯上移动着,心中有些忐忑与不安,见王天风前总叫他很不安……从期望到失望反复徘徊,明台自认还算意志坚韧,也是有点受不住。对老师的事,他的防线从来溃败的太轻易。

走了很久,路也没到底。明台哑然一笑,停下步子再次深呼吸,这路也不过是因为他的逃避而无限延长,照这么走别想走到头了。他定了定心神,再次睁眼,果然就站到了一扇门前。这是一扇白色的门,干净、苍白,他用手握住门把,觉得那里凉的惊人。

真冷啊,明台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他一脚便踩在草木和沙土上。

墓地这种地方就算只是截下一角,那也还是墓地,所幸倒是没有外人,只是中间有把椅子,王天风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明台握了握拳,又是一阵恨意涌上心头,这次他恨的是自己。过去他很多次想把这里的模样换一换,分明他是梦的主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想,这里完全可以是飞机的一角、是军校的一处、是任何其他一个朦胧美好片段中的背景……可他做不到,只要他睁开眼,这个房间永远都是那处。

他又吸了口气,不知从哪拖来一个椅子,也坐到王天风面前。

王天风沉默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明台也注视着对方。

周围皆是无边无际的寂静无声。

今天是最后一天啦,老师。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王天风依旧沉默。

明台忧愁的撑着脸,一眨不眨的继续盯着王天风,继续絮絮叨叨:您可不能怪我了……我跟谢玉说的那也是实话,我是真的活够本了,到今天结束也就很好。过往天上总是传来唤我的声音、电的声音、滴水的声音,我当植物人挺久了,我知道他们在很努力的抢救我,但我不乐意。

您别看我现在是这样,说着他还拍了拍了自己的面颊,其实我都很老啦,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实在不乐意了。我是想着可能会见到您,才是眼下这个模样的。我想您往前头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再见的时候还是什么样,我在您跟前永永远远都是年轻的……很多事只有年轻人才有那个特权,七老八十还撒什么娇呢?

王天风平静的看着他,那目光让明台觉得注视着他的是一尊泥像。

其实这也是事实。

他心中再次涌起一阵哀伤,这次它越发的不断涨潮,明台坐在那儿,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淹没。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原本我是不想来见您的。我把您藏在最深的地方,只要不是我,谁也找不到这地方,谁也无法来到这里,我把您埋在我的心里头。开始您这样,我以为过段时间就会好……当然这也是自欺欺人,从我看着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再也做不到了。

裴泽、谢玉、黄河平……他们我都见过,或者是擦肩,或者是在书中画中,他们跟您都有着同一张面孔。有时候我都在想老天爷是否对我爱恨交织,不断让我碰见这些人,碰见这些熟悉的面孔,好像您又活过来了,活了另一个人生,另一个结束的不那么早的人生。又在下一瞬提醒我:那不是您。怎么能有这样的事呢?他抬眼看了眼王天风,又苦笑了下:我日渐老迈,您住在我心里,却永远都是当初那样子……我倒情愿看您怎么生出白发。

王天风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半点动摇也没有。

明台道:我自打来这儿,每天就是救人救人……其实我也是想救的,我想救的是您,我想人如若要求什么奇迹,那都是不现实的。至少叫我在梦中自由些罢?也不行,我从来就没碰见过您,您也从来不开口对我说一句话。这都是我的问题,其实我心里头都明白。

他把椅子挪近了点,和王天风并肩坐着,这个小屋子里散着夜晚的气息、土壤的气息、死的气息,明台突然说起其他无关的话来:听说作画,点睛是重中之重,眼中无神,其他都是败笔了。您知道吗,尽管我与他们只是见了数面,按照过往的训练,照旧能勾勒出他们形神,于是他们也就对我活灵活现的说起话来。倒是您。明台的嘴唇有些干,倒是您,或许和真正的模样有些差距,但您现在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半分差别也没有。

您这么完美,却实在不是活的……梦里也不是,就因为您这样的像、这样的别无二致,我才这么清醒。您就是死了嘛!他突然有些生气起来,又不知是在气什么。要是我不来这儿,没见到您,我还能给自己留点余地,可我一见着您,我就知道,我完了——我连做梦的余地都没了。看到您,我拼命的想些其他的——我想要是您没死,我肯定要带着您去其他地方看看,我们要去吃、去喝、去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我就醒过神来,您死了,死的彻底,我想什么都没用。

他说了一堆话,也没有得到一句回音,明台喉中生出一股酸涩,几乎想要落泪:早知道就不要梦见您了。

他看着王天风,感觉他真像一副画啊,那么细致、那么好看、充满了一种无情的美感……那是一种真正的无情。他那么好看,却只是一副画。这幅画是死的。

上头传来碎屑掉落的声响,回音般无限扩大,明台想大概是塌到三楼了。

他能救很多人,在梦里救,在现实里救,现在救,从前也救。

就这么一个,他真真切切想要拉住的那个,从来都不如意。

他在衣袋中摸索,那盒烟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算了,明台想,算了,他突然疲累至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重新凝视王天风那张平静的面孔,看他的眉眼,看他的鬓发,看他的口鼻,看他注视他的眼神。他什么都瞧不见。他意识到正是因为他见到了他,才彻彻底底的失去了他。

明台坐正身子,过了一会儿,又渐渐弯下来。他把脑袋靠在王天风的肩上,不再去管那些塌陷的声音,他其实很平静,这么久了,他早就如何学会不断失望,只要有足够漫长的锤炼,一切都会很快平静下来。唉,老师……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小声说了句,我真想您。

这句话甚至连回音都没引来。

明台有些困了,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放松下来,这是最后一天,也是最后一刻。人不能要求太多,他明白这个,哪怕是尊泥像,他也愿意和王天风呆在一块儿。四周轰鸣粉碎的声音一如既往,像这座城市不断塌陷毁坏的声响,那些楼房一栋栋倒塌,这座森林也变的残破稀疏,逐渐融为一座废墟。像钟声,即将迎来最后的宁静。他几乎忘记这里是哪儿。快了,就快了,他在心中倒数着。就在这当儿,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面孔,明台僵住,却并不睁眼,他只是感到它温和的拍了拍他的面颊,极轻、也极温柔,像一个迟来太久的拥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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