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一松是在八岁那年被松野空松领养的。此时的松野空松已经三十六岁,他自认已经足够年轻,也足够老,在这个很恰当的年纪,他想起了这件事。

他们从孤儿院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下了暴雨,一松似乎不大愿意被牵着,但空松热衷于此,他也并不一定执着于这个。一松很沉默,空松问的话,他用最简短词来回答,他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既不很热情,也不毫不理不睬。空松感觉的出来:对方并不亲近自己。在问到兴趣之类的事情时,一松也老老实实答了没有。

空松的眼睛再墨镜后笑的眯起来:兴趣可以培养,回家我们慢慢来。说着他还蹲下身抱了抱一松,一松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这个拥抱中。

他们踩着尘土和水离开。




空松出生时是一百岁。

一个老迈的婴儿。所有人都被他惊吓,将他弃置在孤儿院,这也是后来他找到一松的地方。院长是一个醉心善事的人,越是难以救治,在他眼中就愈珍贵,愈显出他的仁慈。空松因而得以活下来。在这个地方,他从来是不受欢迎的,他的心智还是个孩子,老人同他无法说什么,而孩子们见他衰老枯朽的面孔,只会逃走。

他就这样独自活下来。

孩子里头,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哄笑而去,在无人理睬的阴影里,松野小松找到空松。在孩子们中,他也显现出一定的影响力,尽管有时候并不讨人喜欢,但这份影响力也让他并未在接触空松后被孤立。小松同空松有着一段不大美好、但也算得上愉快的日子,前者很快被领养,在他离开之前,他把自己的姓氏赠给了空松。

现在你把它也赠给了我,一松说。

不对,空松反驳道,我们共享着它,因为我不会离去。

一松含糊的点点头,接着抬头问:你说你出生时有一百岁,那是真的吗?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水洼太深,他想跳过去,空松却把他抱了起来。他在那时候碰到了对方的脸,以及柔软的皮肤,那是非常年轻的一张面孔。蓝眼睛藏在一小片阴影之后。

空松找来了相册,他把一松抱着坐在自己的腿上,这是一种相当亲密的姿势,一松对此无法理解。在他看来,虽然他们已经是名义上的亲人,但实际上,他们仍旧是陌生人。他尚且没有做好储蓄温柔的准备,一松无法理解世界上竟然有人能毫无芥蒂的、这样快的接受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人。

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怨愤:空松选择他并非因为他是特别的,对于任何孩子,他都有着这样的温柔。

他开始翻那本相册,在那里头,他看到一个伛偻的老人逐渐长成一枝新生的竹子。不可思议,一松惊叹于造物的无法预示,在所有的照片里,空松总是只有半张脸占据着画面。他是一个人举着相机对着自己的,有些照片,还照的歪歪斜斜的。空松在一旁的箱子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个旧旧的、老实的相机,他把一松拉到了自己身侧。一松说:其他人都跟我讲照相会将一部分灵魂留在相片里。

空松熟知这些孤儿院的故事,他说:那只是很小一部分,再说了,照下来后,你把它们拼在一起,又可以拼起一个你。

一松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但他也不反驳,照旧是沉默的点头。

他们的脸各占据了照片的一半。




入睡前,空松再次拥抱了一松,他似乎对此有着极大的兴趣。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松野一松想。

但也不很讨厌。




过了一段时间,空松把一松送去了学校。临到校门口,他又作势要抱抱一松,一松手微微一颤,想要挣动,但还是忍了下来。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对于善意还是有着非常敏锐的触感,如果没有危害到他,他并不拒绝这种显得有些漫溢的善意。尽管他也不回应。

一松从这个怀抱中脱身,走进学校。

到了这里,他才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松野空松竟然是个众人皆知的人物。一个人,如果要接触这个社会,如果他的隐疾无法完全的遮盖,那么势必要被这个社会去曝光。一松心里清晰如明镜:空松只是个安于平静稳定生活的人,他没有那种搅动风水的能力和天赋,而如果他不行,他只能被别人拖进风中。他坐在位置上,忍受着无数的视线注视着他,而这关注甚至不是因为他本身。

下课时有人来问他,松野空松就是收养你的人呀!

一松不冷不热的应了声。

孩子被他冷淡的神情所吓退,有些讪讪的离开了。

一松却知道远不止如此。

过了几天,他果然被那些游荡着的游手好闲者围了起来,他们大笑着说:你的父亲是个怪人!一松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等他们笑完。当声音慢慢停歇时,他回答他们:是的,他确实不正常,但他是个病人,而非怪人。再者,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对方有些被他震住,但仍旧不离开,等言语的攻击上升到侮辱时,一松选择了动手。人们都看他阴郁寡言,只觉得他是一个瘦弱的小孩子——他们忘了自己也是孩子。他们没想到一松打的这么狠,这么疯,一点余地都不留。他们逃走了。剩下的日子,他们试图用孤立杀死他,但也很快失望的发现没有用处。一松似乎天生就没有交际的需求。他总是独自一人,走路时,他甚至不把余光漏到其他地方。




松野一松当然也并非全身而退,但他知道,回家后有人为他包扎。

他第一次有了退路。




时间过得非常快,几乎抓不住首尾,空松的影响逐渐淡去,一松知道:只有在对方死去时,那些光才会再次照过来。想到这点,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平白的绝望。这是一个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解决的事情,当一件事上升到奇迹的时候,就只有圣人来挽救。可松野一松从来不是个圣人。

七年来,他已经是个少年,而空松也日益年轻,当他们站在一起时,差异不断地减轻。空松即将从他的父亲变成他的哥哥,接着变成他的同辈,乃至于变成他的孩子。一松的手在那本相册上颤抖。他没有办法。

空松本人倒是很看得开,但一松认为,那是因为对方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八十多年。当空松拿他的遗照可能是个婴儿来开玩笑缓和气氛时,一松一言不发的走进了房间,锁了门。门外的空松有些尴尬和焦虑的劝他,和他道歉,但一松并不开门。空松不知道他正独自蜷缩在墙角,无法抑制的发抖。

在儿时他曾迫切的希望自己长大,因为成年意味着自我保护,而当空松接下了这个任务后,尽管大多时候仍旧是一松自己保护着自己,他也感到了平静。现在他开始畏惧成长,他意识到在他越来越成熟的同时,空松将会一天比一天年轻,他们最终会成为一对少年,而当他长到空松遇见他的那个年纪,松野空松将会死去,像个婴儿。

他开始厌恶看到松野空松的脸,厌恶他学习着如何当个年轻人,同他说话。在对方这么做的时候,一松会大声地呵斥他,表露出明显的抗拒,而空松一无所知,甚至以为这是一松的青春期,甚至感到了欣慰。空松每日每日在试图拉进他们的距离,就像一对朋友,可他不知道,一松最恨的就是和他做朋友。

他曾经因为这个父亲而遭到非议,而现在一松宁可他真的是自己的父亲了。

他不再接受对方的拥抱,尽管这个习惯已经延续了许多年,他开始迫切的想要逃离这个拥抱。




空松再次做出努力,带着一松去他们第一次见的孤儿院,路上又是大雨。遇到水洼时,一松拉着空松,从旁边绕了过去。

雨水落在水洼里,迅速消失踪迹。

院子里也有个人打着伞在看着一栋栋小楼,听到脚步声,这个人转过身来。一松轻而易举在这个老人的面孔上发现了惊喜。老人轻微颤抖着声音:空松?

雨伞摔到了地上,雨水再次打落在一松的面孔上,砸出一颗颗阵痛。

松野空松大步奔跑过去,和那个老人拥抱,他含糊不清的喊着:小松!

一松瞧着这个拥抱,他终于明白这个奇怪的习惯从哪里生长起来。

在这个拥抱的间隙里,他悄悄地离开了,他彻底明白了,从那个年轻和衰老的影子里得到了一种了悟:他不能看着空松这样年轻着死去。他有了一种预感,在空松死去后,他也会随之消亡。他逃走了。人们嘲笑他辱骂时,他也没有逃走,可现在这个顺利的未来,他步履蹒跚的踉跄着逃走了。松野一松恐惧的想道:在这个未来里,是没有空松的。




在再次独自生活的日子里,他以为自己会很不适应,会很伤感,可是他没有,他似乎天生就该孤独的活着;是松野空松违背了这个宿命,把他强行拉到了另一条温和的道路上。在这条道路上,一松没有办法活下去。

他甚至打定了主意:他决定再也不见空松,也不会参加对方的葬礼。一松害怕他去了,真的看到遗像上的婴儿。

空松建立了他的勇气,又在无形中摧毁了它。当他们还是陌生人的时候,他并不为此感到害怕,一松明白了:是爱击败了他。爱让他变成了一个懦弱的人。爱竟然是这样一种可怕的物事,他一边下定决心,一边哭泣。

他离开时,唯一带走的只有那本相册,空闲时他会把它们拿出来,奇怪的是,照片上的空松倒不那么叫他害怕。他把它们叠在一起,似乎真的拼凑出一部分空松的魂灵。对方总是在笑,好像并不害怕。一松则并不拥有这种勇气。

他依旧独自生活在一个小房子里,像他八岁之前的每一天。




后来有一天,他在便利店打工,有个人走进拿了一堆罐头,让他结账。他抬起头,正对上松野空松的脸。

他们愕然的瞧着彼此,像看着一对陌生人。

他现在是二十六岁,一松想,他已经彻底步入青年时代了。

松野空松注视着他,嘴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一松也一言不发,只是帮忙把物品扫描结账,递给空松。他知道对方会怎么做,空松向来是善解人意的,他大概会记住这里,然后第二天准备好了再来,给他一段缓冲时间。一松瞬时在心里定了主意,他今晚就会离开。

但空松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拿着罐头离开。

对方嘴唇颤抖的愈来愈厉害,一松听到了罐头砸在地上沉闷的声响,像那把砸在地上的伞。

接着他被裹进一个怀抱里,其力气之大之紧,几乎叫他透不过气来,一松没有推开对方,也没回应。他依旧恐惧着这个拥抱。就在这时候,他感到空松的眼泪滴在他的后劲上,几乎在那里烫出一个疤痕,他听见对方颤抖着说:我也是害怕的啊!你害怕,难道我就不害怕吗,可我没有逃走,我说了,我是不会离开的!一松,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为什么要逃走?

松野一松木然的被摇晃着,被质问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落下泪来。

原来他也是害怕的,一松想,他本来打算要是空松依旧是那样无谓,那样善解人意,他就离开的远远地,再也不回来。可在此刻,空松说:我也是害怕的。他就突然原谅了他。一松痛哭起来,他哭的很大声、很伤心,我也是害怕的,他的心中回荡着这句话,我也是害怕的呀!他伸出手,第一次回应了这个拥抱。




END。






*灵感来自于本杰明巴顿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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