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自深深处



他忘记是谁说的了,所有故事都从葬礼开始,那天他就是从一个朋友的葬礼回来。他们之间的交往并不深入,他们会交流一些圈子里的逸事,互相写明信片,他们是朋友,但追根究底,他并不把这当回事。离开那里的时候,他买了一塑料袋的圣女果,用水冲了冲,他就边开车边把它们一个接一个紧促的塞进嘴里。如果仔细观察,就能从他咀嚼的神态中发现一些危险的东西,一种更为原始的、没有道德的姿态。他咬合牙齿时的模样像是某种动物。

撞车的时候,他就是从这强烈的冲击中回过神,被口舌间酸甜的味道找了出来。或许里面还混着他措手不及咬着舌头的腥味,他尝到了这个。

他怒气冲冲的下车,用力敲着对方的窗户,一下更重于一下。那种神态又不自觉地从他身上透出来。他甚至有些得意,为自己找到一个消遣、一个发泄怒气的对象而感到兴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愤怒、会失望,他总是处在一种巨大的失望里,于人于己,他从来没感到半刻安宁。我这样的人出生到世界上是来做什么的?他反复的想着:我甚至不能得到一点点快乐!我只会不快,并且让别人也不快,要是真的有一个恰到好处的计划,他认为自己并不应该出生。他感到自己是计划外的人,他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了。

车窗摇了下来,他往里面看,驾驶位坐着个年轻人,正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他登时被眼神吓了一跳!多么可怕,他也说不清自己被什么吓到了,只是猛地后退几步,又不甘示弱的走了回来。年轻人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那双嘴唇死死闭合着。安静。他又犹豫的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终于发现是什么叫他害怕了。

年轻人看着他的时候没有眨眼,一次也没。

这个发现让他的惊吓更深一层,但是没等他想明白,后头很快有好几辆响着警笛声的车子追上来,它们围成一圈,医生们走了下来。您好。您没事吧,需要帮助吗?他说没事,撞的不算太严重,也就是这当儿,他发现青年的手臂蹭破了很大一块,正泌出血来。那种腥味让他又回忆起了圣女果,回忆起它的汁水,它的深红色果皮同果肉。那么您需要再联系我们,可以来这个地址找我们。医生们架起了青年,他们小心翼翼、精神紧绷,并且大汗淋漓,可青年从始至终只是任由他们拖拽。

他问:他究竟是谁?

和他说话的女医生转过头来:他是我们的病人,刚刚逃出来,还抢了一辆车。

像是怕他不明白,她又再次补充道:精神病人。他的攻击性很高,经常伤人,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她似乎还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也没把精力放上去,只是不自觉随着青年的背影移动着目光。他注意到了,青年仍旧没有眨眼,一次也没。




几个月后,他终于还是去了那家医院。期间他的稿子一直无法完成,和同行之间那些交谊的小把戏也难以继续。他写不出差强人意的作品了。他对它们完全不满意,对自己也完全不满意,事实上,这在他的创作和生活本身里都是常态。他经常做梦,醒来时疲惫不堪,但是在短短三十秒里,他立刻就会把这些梦给忘的一干二净。睡眠除了疲倦什么也没能给他。

现在更糟,他终于能记住梦了:梦里全是青年的眼睛,它们没有伤害它,也没有眨动,只是一直凝视着他,像是鱼类的眼睛。那真的是活人的眼睛吗?他从这些叫人压抑的梦中醒来,摸出药片合着水吞下去,现在他已经离不开它们了,那眼睛几乎是如影随形的。

驱车到医院之后,他循着上次女医生留给她的名字找了过去,青年被关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一个白色的屋子里,全白的,几乎要伤害视网膜。他说:这样的设计看起来并不能使人情绪稳定。

女医生笑了:错了,这才是对他好的,除了那个盆子,他不能接受视线里有一点点黑色的物品,我们只能把他放在这个房间里。

那个盆子是什么?

花盆,是他的花盆,他在养花。其实也不能说是花,那是豌豆种子。

他有些惊讶起来,因为在他看来,青年是个极度危险的人,远远比人们所知道的还要来得危险。似乎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不眨眼这件事!但是青年养豌豆,这种感觉十分怪异,像是那些滥用各类元素的电影。他透着门上镶嵌的玻璃往里看。

青年盘坐在地上,用那双叫人害怕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小盆子,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么一件东西,仿佛从泥土里能造出人来。就在他决定放弃这个,决定回去的时候,青年抬起了头,看向了他。一种冰冷的预感在他脑中警铃大作,他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原始的、残忍的部分开始发酵,像是一块膨胀的冰,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青年已经盯上了他。此前许多年,他总是生活在一种厌倦和倦怠里,他从来没有为生存而拼命过,没有竭力活过任何一天,他也并不想死,他只是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但就在这一眼里,他本能的想要拼命,要兔子搏鹰。生命似乎在这一刻才突然眷顾了他。

他和女医生一起漫步到走廊里,他看得出她对他的好感,他的身上有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文雅气,又兼具颓靡、兽性,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知道自己会吸引哪些女人的目光。那些渴望荒原和野兽的人。他点了烟,被她不赞同的摇摇头,又笑笑掐掉了,做这个动作时,他显得格外的好看,他知道自己应该露出哪个迷人的侧脸。他开始打探青年的事。

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青年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被绑架了,他的父母寻找过他好一阵,但不久他们也出了车祸,这事就被这么耽搁下来。等他被找到时,他说他是遇到了一位先知、一位老师一位绅士、一个拥有着无上智慧的中年人,他们一同去了许多地方,他是得圣眷的人,他并没有被绑架。他已经完全疯了。因为事实上,青年一直被关在一个地下室里,发现他的时候,因为抵抗激烈,警察们击毙了那个绑架囚禁他的人。他的右腿因为长年带着镣铐而损坏的太过了,即便是后期的治疗也没能完全治愈。那或许就是他们撞车的缘由,他想。青年被诊断出严重的精神疾病,开始接受治疗,但是一直很不配合,经常伤人,他的力气出奇的大,似乎并没有受到长时间囚禁生涯的影响。只有观察植物时青年才是安静可爱的。可是那盆豌豆并没有成功破土而出,一次都没。

或许它长出来的时候,他的病情能够有所缓解,但那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们也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豌豆长不出来,直到监控告诉了我们答案:每到夜里,他都会从床上爬下来,把那些种子从泥土里挖出来,然后一直坐着看它们。等到天要亮了,他才重新把它们埋回去。你说,这样可能长得出来吗?任何植物都不行,她笑着说。

他想象那个场景,想象惨白月光下青年一眨不眨的眼角,以及抠挖时留在甲缝中的黑色泥土,感到一阵冷意袭来。

他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原来的名字叫他,他也不应。

什么名字?

杰克。

女医生从他手里捏走了那根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打火机,一口白色的雾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像朵小型蘑菇云。她的声带残留着爆炸的尾音。




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往医院跑过几次,奇怪的是,随着他的到来,杰克的病情却在慢慢减轻,他逐渐好转,至少不再具有攻击性,这让对方的活动范围变得大起来。他却并没有那么乐观,甚至觉得杰克是故意为之,为了能够找到他,接近他,杀死他。捕食者的天性在为他敲着丧钟,他甚至能听到那不远的预兆。他决定放弃等待,转而选择主动出击。

等到杰克带着他的花盆坐在草坪的椅子上晒太阳时,他慢慢走过去,坐在了对方身侧。

那双眼睛果然不曾眨动。他再次确定这个并非他一个人的臆想。

你是杰克吗?他意有所指,不怀好意的问。

青年缓慢扭过头来,像是一段失帧的画片,他被这视线弄得毛骨悚然,却又并不能允许自己怯弱退走。

也就是在这这极其接近、极其亲密的时刻,他终于看清了青年的容貌。那是一张清秀而疏离的面孔,带着天然隔阂,像是离得很远的风。

要是你这么想,那我就是,青年答道。

他几乎一瞬间就被这答案激怒了,就像过去那许多的失望同愤怒,他找不到原因。

是吗?看起来你很懂如何为自己制造一个幻想中的世界,像是这盆不可能长出的豌豆一样,这一切都是你不切实际的虚构。你的那个老师和先知,也根本不存在!他气喘吁吁的吼道,几乎有些失去控制。

杰克睁着那金鱼似得眼睛看他,像是有点儿困惑:你从没认识过我,也没有参与过去的事,怎么能就这样否定一个你不曾接触的过去呢?

他咬咬牙:正常人都知道那是你的幻想,就因为这个,你才被关在这里。这么说的时候,他悄悄把手藏在衣袋里,以在对方暴起伤人时能够有个遮挡。他从来不曾相信青年的病情有着好转,在他看来,这也不过是捕猎的一种技巧和伪装罢了。偏偏只有他一人看出来这个叫杰克的青年有多危险!他注定应当作杀他的矛。像是任何一把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是的,杰克耐心的说,老师是存在的,并且我受他的眷顾,要来用这双眼审视世上的罪与罚,若是等到它们不能平衡的那天,抑或是我不再适合这个位置,它就会带我回去。老师很照顾我,要是他觉得满意我的回答时,就会用右手拇指在左手虎口处快速抚摸几下。我记得许多关于他的事,他并不是我虚构的。杰克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腿上的花盆。

他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无稽之谈吗?

杰克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他几乎要退走时,露出了个苍白的微笑。青年冰凉的嘴唇像是秋叶般短促的在他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

你会的。




他不再做有关眼睛的梦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苍白的微笑和亲吻,像是大片汽化的冰,兼具了难以控制的冰冷同炽热。新作品进行得很顺利,为他赢来一片赞誉,但他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没有半点兴奋。

每日从梦中醒来,他都觉得自己的胃中盘踞着一条毒蛇。




他不再同杰克见面,而是通过女医生拿到监视录像,每一天,他都过得比对方迟一天,并且试图找出能够打碎对方的优势。他坐在椅子上,黑暗的房间中仅有显示屏惨白的光打在他的面孔上,把他照的像是个瘦削的鬼魂。他几乎要失去太阳的形状。

可杰克不再在深夜将豌豆挖出来了,而那盆植物也一直没有长起来。

是青年的技术太差劲了,他自我安慰道,因为这个,它们才无法破土。但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这个。

那种没有缘由的巨大失望开始离他远去,他的生活完全被青年所占据,仿佛一个延迟的世界在他身上缓缓显现。他是一个注视着对方的人,一个比杰克延迟活一天的人,他看那些录像带,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持续了段时间后,他决定迂回一些,去找那个提供资金为杰克治疗的人。这倒是容易得很,对方是市内有名的慈善家、富人,作为交换,他将一些杰克看起来好点儿的录像剪辑给了对方,但这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他有些沮丧。

离开时,屏幕中依旧在播放着杰克的生活录像,他向慈善家道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看到对方的右手拇指在左手虎口处快速抚摸几下,接着又不动声色的藏在袖口下。

一股冷意叫他颤抖起来。

他几乎是逃走的,青年的话不断在他脑内回放:你会的。他说着,那是真的,不是我虚构的。

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虚构的?如果对方所言全是真相,那个花盆里究竟埋藏着什么?他想起那双金鱼似得眼睛,感到难以思考。

他再次回忆起那个没有征兆的吻。




倘若能够选择,他希望自己不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能从生活中得到哪怕一丁点儿眷顾同快乐,他对于他人快乐的源泉感到无法理解。有用的总是少数的,无用的却是大多数,如果有那么一艘方舟,这个星球应当只有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他们会诞下有用的、应该出现的孩子,而不是他,不是没有词根的他。

他不想死,也没有大的力量同意志去活着,没法燃烧自己,去为某个目标而奋斗。他对一切都显得毫无兴趣。这个世界所认同的生活方式让他无所适从。他曾经也研究过、反省过,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并非是某一环出了错误,是父母、家庭抑或是学校叫他变成如今的模样,恰恰相反,一切从他坠地那刻就已经注定了。他是天生的冷情冷性。是个一流的厌世者和三流的作家。

他去买了三尾金鱼,一尾黑两尾金红,他把它们养了起来。

他或许是被蛊惑了罢!被一个荒诞的故事所迷惑,或许在他心里,他是愿意相信这个故事的。他选择了这个,像是任何病重的人。他想在两者之间,或许他才是那个真的病人。倘若杰克说的是实话,他倒愿意被带走,可青年什么时候才会离开?他已经厌倦了对自己的失望。世上事都能找到答案吗?并非如此罢,人们总是小心翼翼规避了最险恶的问题,因为若是思考是危险的,也就不必思考。没人知道我们究竟从何处来,去何处去,没人知道我们适合的位置,没有这么一道众人皆知的神谕。我们只能摸索,往外走去。

他只是不乐意继续走下去罢了。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屋子,同理,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活在另一处。他有些累了,不想再自我拷问,他要把这份权力还给神,还给神的使者,还给杰克。他只要最安宁的安宁。哪怕是没有答案的安宁,他也乐见其成。

也因此再次和杰克见面时,对方似乎仍旧对此毫不惊讶,并和他交换了一个吻。他从那个吻里嗅到了圣女果酸甜的汁液同血的腥味。

杰克牵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掌贴着花盆的泥土覆盖上去,湿润的触感登时延绵过来,而在这之下,泥土里传来仿若心跳般沉重的声音。花盆颤抖起来,无法支撑般落下碎屑,土面皲裂,像是水分突然消失无踪。紧接着,巨大的震颤波纹般从里透了过来,杰克的双眼注视着他,一眨不眨,像是尊神像,没有面孔同神情的神像,兼具一个被囚禁小男孩的怯懦和圣人的哀怜。而在其之下,那震颤一阵快过一阵,一阵强过一阵。它即将破土而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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