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失踪



知晓自己的朋友已经失踪这件事,是在两个星期前。她做记者已经几年,很不如意,双目下灰色一日重过一日,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不愉快的阴云里。进餐时她坐一张桌子,即便客满,也没有人会同她拼搭,她的面孔上刻着过于显眼的愁苦。

她决心搏一搏,至少坠下去前告诉自己尽力过。

资料是关于三年前的连续失踪案,是她仅有的几个朋友,在警局管理资料:同样的不如意叫她们的友谊加深……几乎是同一时期的事,但是不约而同的,家属都没有选择再追究下去。她隐约察觉其中的不寻常,并不把那些名字当做人,而是机会,是独木桥,是一条云中索道,她有种赴死的无所畏惧。另一种预感同样清晰:倘若她仍旧无所作为,她这辈子就此完蛋。她会把自己扔到不可回收的那边,然后焚烧。

朋友的名字就出现在那叠资料里。

开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反复观察,她知道,那没错,就是朋友。更多的名字。有些她熟悉,有些她陌生,她们是同属一个小型论坛的作者,写点风花雪月,她们昨天还在谈天说地。她看着那些名字,知道自己也在那个群里,知晓了它的真面目:一个大型坟场。二三十人里,仅她一个是实实在在存活的。

失踪者的网路ID中,这部分仅仅是被记录,无人在意,毕竟也不很新奇。她怀着忐忑,查看那些熟悉名字的活动时间,果不其然,它们都是在失踪案发生后半年才开始重新活动。它们本就相互认识,而后变得透明,沉没,接着重新结识。在她的无数次的想象中,朋友是温文尔雅的,有着张睡在水里的奥菲利亚般的脸,苍白又叫人怜爱;现在她注视着资料里的那张照片,觉得虚幻同真实如此接近,但那张没有实体般轻盈的脸,虚无,干涸,反而比在她未见到她真实的脸孔前更为无法捉摸。

她们两年前才认识,那时候失踪案已经发生了。她不禁想道:和她对话的究竟是什么呢?

字符后的面孔变成了一个吹烈风的黑洞,倘若她没有看到资料,或许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朋友的文字引用了各式的诗歌和歌词,她起初没有发觉,现在却觉得满是对她的暗示:太刻意了,太低级了,像是一块霉斑,斑斓鲜艳,不合适。她把那些字句记录在本子上,内容如下:

就这样/记忆中的情人/仍然没有意义/和那些不具意义的/娇艳的事物在一起。以及一些歌词。而今是冥茫无穷/你的行色太匆匆/当前是冥茫无穷/为甚不稍停你行踪。还有朋友自己写的,但前面的她怎么也记不起来,只有结尾反复充盈在她的脑海中:而后一天/一天/一天。太刻意了,她再次考虑到,几乎令人不快。

但她什么都没说,没有打草惊蛇,没有惊醒睡在水中的美人。

几天后她悄悄去看了朋友的家,在砖墙和落日的夹角里注视朋友的家人,他们的笑声远远的传来,朋友的失踪仿佛一阵水纹,很快消失无踪。她想起那句话:很奇怪,他们全都没有深究。她颤抖着,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害怕朋友的失踪,害怕这失踪轻的像朋友的名字。她逃走了。回到单位后,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去。

当晚她便发烧了,一个念头隐约出现在她胸腔里,像颗子弹:下一个或许就要轮到她了。

她发了新动态,说自己病了,那些名字很快簇拥上来,关心她,爱她。它们的低语柔软的包裹着她,有些名字她认得,有些则并不。在感情的潮水里,她福至心灵的领悟道:在真实里她是不存在的,她失去了重量,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沉在她的心脏里,将她留在土地上。她是不存在的。她依靠着一个虚幻的名字漂浮着,依靠那些不确切的事物,依靠字句和音节。在真实里,她融化了。真实是太阳吗?

就像它们,她想。

次日她久违敲了朋友的私讯,她单刀直入,名字在她摆出的资料前瑟缩起来,水中的火苗般快速熄灭了。我也不知道,名字对她说,有一天,她突然就不登陆了,可是朋友们还在,我不想叫她们发现,我希望我们能一直开开心心地说话,很抱歉,它说,我确实窃取了她的名字。她们面对面,一个字符和另一个字符,她突然感到有些滑稽:朋友的真名虽未被窃取,也仍旧消失了,甚至没有网路中的那个虚幻的名字来的长久。于是她说:那你知道吗,你的那些朋友们,和你一样。

对面很久没有回讯。

真的吗?它问。

它奔跑着,在字句之间,在那个小型论坛的链接和帖子中问道: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她头痛欲裂,感到仿佛不是朋友的名字在发问。是回声。问题像是回声,在洞窟里不断折叠碰撞,一粒珠子,撞击,问题疯狂的叠加出现,一次一次一次。仍然没有意义/和那些不具意义的/娇艳的事物在一起。问题在这片废墟里扩散着,它们困惑的恐惧的伤心的问:真的吗?

真的,她打字。

那里立刻变成一片漆黑。

她怎么也打不开论坛了,只得睡觉,梦里她顺着水流和林间风声向下,脚趾触碰到柔软的头发。她低下头,奥菲利亚对她微笑了,温文尔雅,虚幻,苍白。太刻意了,她想。而后是回声。

等她重新回到那里,那些名字都沉默下来,她猜想它们在等待下一个机会,遗忘和新生。只有一个,她的手指在哆嗦:朋友的ID被注销了。

这个荒谬的想法叫她跌坐在椅子上:它自杀了。

她的邮箱里躺着它的邮件,里头写着很短两行字,第一行是:这个链接,是她最后登录的地方。第二行是:……是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有结尾反复充盈在她的脑海中:而后一天/一天/一天。她点开链接。荒谬再次把矛刺过来:那是个俄罗斯方块的游戏下载链接。她只迟疑片刻,便按了确认。从那天开始,她便开始与这游戏搏斗起来,虽然是古旧的游戏模式,界面却做得很新,还有一个新手引导的小人,有冒险模式,有任务,她看着小人儿的脸,那确实无疑是资料里照片上的那张脸。那个她素未谋面的朋友。它做成Q版的可爱面孔朝着她微笑,在界面上跳跃着,而她攻克游戏。

半年里,两百多天,她把手机搁在枕边,那里链接着另一个世界,非常虚幻。而她存在于那个世界。完成任务时会有特殊音效,小人儿会跳舞,界面则是一条通天的道路,向上无限延伸,她有种没来由的预感:只要到达那个终点,她就能够拯救被困在游戏里的朋友。她没想清楚是哪个朋友。当她说话时,仿佛有涟漪在胸腔里反复撞击,奥菲利亚就睡在那儿,日日夜夜,她知道从前的兆头没错:她的未来是没有作为的,她彻底完了。可另一个使命等待着,又叫她并不那么无所作为了。她重新寻觅着朋友过去的文字,从其中拼凑一个模糊的形象,世上最不可靠的形象:从字句倒映出的心大约是没有影子的罢!不过是观看者的臆想和勾勒,是隔着玻璃,隔着水面,隔着白雾的物事。它本就不存在。两百多天后,她终于走到了那条道路的尽头。

俄罗斯方块堆积在一起,而后消失,她不放过任何空隙,如履薄冰的做这件事。在最后的关卡来临前,她极度不安,重新开始翻看那些资料,察看那些口述。那些名字,那些失踪的人,没人说的清她们最后一刻在哪儿,没人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也没人关心。除了少数清晰讲明:她走进房间,然后就再也没出来。余下的,叙述都非常模糊,结案也草率,这些失踪的人……她想,她们在失踪前就已经消失了。在人们的心中。朋友的脸端正的在两寸照片里摆放着,她这才发现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朋友没有笑,没有任何表情,她的面孔被困在一个方格里。她只是想象朋友在微笑。

通关时那个小人儿尖叫着恭喜她,烟花特效,闪烁,她紧张的坐着,可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她放下手机,倒在床上。她已经感到疲倦,没有气力去寻觅了。而今是冥茫无穷/你的行色太匆匆/当前是冥茫无穷/为甚不稍停你行踪。她睡着了。她醒来了。她推开门,外头是一个白雾弥漫的世界,巨大的弯曲的方块矗立在四周,她眨眨眼,意识到那确实是俄罗斯方块。一个影子在她前面闪过。

朋友。

她立即追上去,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空白,她只是飞奔。那个影子在不远处时隐时现,像匹矫健小鹿,她同对方在巨大的俄罗斯方块上追逐着,不断的向上,向上,向上。腿部的酸痛叫她慢下来,但她没有停下。绝不。于是等她终于追上时,只有精疲力竭,可是等她终于追上时,她张着嘴,不知该喊哪个名字。那个瘦弱的背影站在风中,似乎随时就要被吹走,轻的不可思议,单薄纤细,就像她想象的那样,美丽的奥菲利亚。眼泪在她的眼眶中聚集,酸涩,疼痛:就像我想的那样。就像我想的那样。在她们失踪前,她们就已经消失了,留下的仅有水痕。她张开嘴,喊朋友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拼接在一起的俄罗斯方块开始隐去,消失,她向后跌下去,坠落。不断的坠落。坠落。坠落。坠落。一双手接住了她,她望过去,看见那个虚幻的名字。而后一天/一天/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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