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返魂#01

前篇为之前写的《阿猫阿狗》,有重要关联,请先观看前篇。




茨木头一次见到酒吞的时候,可谓是倒霉异常。后来他入得平安京门下,隔壁的弟子来找他玩耍,这弟子是妖物所化,虽然是人形,头上却生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叽叽喳喳的在那里讲话本故事,茨木本来是一只耳朵听着练功,结果这狐狸却讲到他身上,说什么话本故事里头的主角通常都是天降大任劳其筋骨的,飞黄腾达前十分不容易,指不定还要担个天煞孤星的名头。

茨木听的眼皮一跳,想起自己遇见酒吞,竟然觉得真的有几分道理:他的不容易实在是可以写进教材,不光是克父母克亲友,连村头的狗都死了。茨木呆滞的坐在那里,心神未定,定了还要思考何去何从,酒吞就是那时候到了他跟前。

我是来带你走的,酒吞道。

这个不认识的人身着华服,偏偏穿的随性,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贵气,反而有点儿随心所欲的气味。他甚至懒得和茨木解释一句话,拎起茨木就走。虽然这样,却显得理所当然,茨木自己都忘了反驳质问。

茨木被他扯着带离那个烧灼着血火的废墟,就此入了仙宗。

平安京的位置本来就难寻,求仙的人,先不说要有缘分得以遇见,还要再过了十七八道的试炼关卡,长老们看过后,才算是入门。茨木懵懂的在此处呆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被酒吞这个门内供奉直接带来,实际算是走后门,怪不得有些人对他不满。

茨木虽说不能算脾气好,但是算讲道理,他秉持着骂我没关系骂我师尊我就要和你对掐的原则,成功让这些人只是指着他嘀咕,而不去讲酒吞。但其实酒吞本来就不管这些事,说或不说他都无所谓,茨木却偏偏要较真这个,一认就是十几年。




酒吞虽然将他救了,还给他去处,但完全是当甩手掌柜,自打带他入门,便从不主动找他,也不过问茨木的成绩修为。茨木知道了自己算是酒吞的记名弟子,虽然这个师父从来不理他,也每日哼哧哼哧的努力修行,只想给酒吞脸上增光,好叫对方愿意看他一眼。

师尊是最好的,他跟那狐狸絮絮叨叨,长得英俊,修为也深,除了安倍门主,我觉得没人比师尊厉害。说完歪头想了想,又补充道:门主也不一定有师尊厉害,毕竟他们没有打过。

妖狐被他念的崩溃了,开始向虽同为茨木的舍友,却完全不为所动的大天狗求救:狗哥!狗哥啊,这人又开始拉着我吹了啊,你快点过来摁住他我要堵上他的嘴!

大天狗眼睛都不睁,平静的打坐。

妖狐没有办法,只能一脸痛苦的听茨木继续念叨。

半晌后他终于忍无可忍:茨木,我讲个大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尊啊?

茨木一脸愕然:我是他弟子,我肯定喜欢他啊!

妖狐愤怒的看着抓不住要点的茨木:我说的是男欢女爱之情!

茨木聪明的指出酒吞也是男子,妖狐的观点根本不成立。

世间也有行南风之事,妖狐谆谆诱导,这不算什么。

茨木这才算明白过来,感觉自己应该不好意思,心中却着实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我喜欢师尊吗,他不太清楚,喜欢肯定是喜欢,他十几年来苦练修行,也都是为了酒吞都和他亲近,虽则他也过了几年人的日子,但酒吞的出现仍旧引起一种雏鸟情结。这能叫喜欢?男欢女爱?茨木再思考下去,又觉得其实不像。

他有些犹豫的说:应该不是吧,但我还是很想让师尊多夸夸我。

妖狐坐倒在地:原来你不是缺爱而是缺乏信心啊,真没意思。

这怎么就没意思了,茨木晕头转脑,直觉自己所认的有意思和妖狐心里的肯定不是一个名词。他还在那里思来想去,就听见一直沉默的大天狗发话了,说来也怪,虽则他们实在是第一次在仙门宿舍里见的面,茨木却总觉得对方很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想不通就别想太多,大天狗站了起来整理了衣摆,想太多对你脑子不好。

茨木瞠目结舌,直觉大天狗是在骂他,还很饱含关爱之意。

还有一件事,他的舍友又说,掌门找你。




安倍晴明身为平安京的掌门,架子却不很大,总是笑眯眯的,看来很和气。茨木却没法像其他人一样真心实意敬他爱他,虽然也不怕晴明,却总觉得和他呆在一块儿很不自在。就像和大天狗坐一起的感觉,茨木重温了一下这感受,如坐针毡。

还是和师尊在一起的好。

晴明像是没看出他的不自在,又或者看出来了,但这也是他高明的地方:剑诀练的怎么样呀?

茨木对自己的成绩倒是很有信心:很好。

晴明笑了声:真不谦虚!这剑天生地养,偏偏落在那小村子,又落在你家,还被当普通切肉刀用,真是暴殄天物。

茨木也很无奈:神物自晦,那剑在酒吞使其露出真容前就是那么破烂如杀猪刀,他难道能把杀猪刀供起来嘛,掌门根本不讲道理。但是茨木毕竟吃平安京的穿平安京的,实在不好意思跟老大顶嘴,只好违心道:弟子眼光差,比不得掌门。

晴明又说:论眼光我比不过你师尊,捡回来你这个好苗子。

这就是夸酒吞了,茨木跟着心情好起来。

但他不管不顾的,是奇葩美玉都要浪费了,晴明话锋一转,你也在我这里修行许久,这就去尘世历练一趟罢。

茨木跟不上晴明的节奏,只是呆呆问:啥?

意思就是,我要你和你那几位同学一块儿去尘世,就是妖狐大天狗,当然,你们涉世不深,我会叫酒吞看顾你们的。晴明下了决定便不再管,只是捉笔舔墨,写了封短信给酒吞。帮我带去那头给酒吞,他好歹还是我门供奉,不好一点也不听我这掌门的话。

茨木听完先是沉默,接着就异常兴奋:和师尊一块儿旅游!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顿时晴明什么不好都没了,茨木是越看他越顺眼。那我就去了,他匆匆行了个礼,便要出门,临到跨出门槛时,又顿了一下:掌门,有个事想问您。

晴明:你问。

茨木想起在门内流传已久的传言,和酒吞让他走后门一样久,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门里有人说师尊不是仙身,也不是灵物跟脚,而是妖魔鬼怪一流,这是真的吗?

他虽则不介意这个,但想在下次口水仗时有点依仗。

又怕掌门也听见流言,对酒吞有不妙的印象:也不想想酒吞这供奉本就是晴明找来的,是耶非耶也轮不到别人说。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晴明依旧笑的很和气,能为我所用,我是不拘这个的。

茨木精神一振,算是得了保证,登时便要快步冲去酒吞那儿了。

你都不问我叫你入世历练什么呢,掌门叫住他。

茨木便又急刹车,却有点不耐:是什么?

安倍晴明便笑了。

除魔卫道,他说。




茨木进了酒吞所居的山头行宫,一股压抑的气氛便弥漫开来,这里虽然也是平安京的一处主峰,理当和其他峰同为修行教化之地,却罕有人迹,几乎只酒吞一人住着。他的脚步收了起来,动作轻缓,生怕惊到了师尊。想玩又觉得好笑:师尊自然不会怕这个,倒是他想要多,如这般说,倒真如大天狗讲的,对脑子不好。

酒吞不在正殿,他便顺门顺路去了对方的住所,果不其然,酒吞正在屋中。

屋内未点灯,暮色将近,整间屋中都笼在淡黑之中。

酒吞一言不发,在看一幅画。

茨木站定,报了名字来意,便等着,虽然也对那幅画很好奇,却看不清楚,也不好直接进去。

酒吞依旧一动不动,像是能将那画看出花来。

画至诚而生魂,这是民间传言,不知是否真的。过了很久,酒吞才开口。

茨木不明白对方意思,还是附和着:应当是真的,毕竟也有从中生出的精怪,想来是因为心血所铸,故而生魂。

若画的是真有其人,又该如何?

茨木没想好怎么接,就听他师尊摇头道:总归是假的,没甚意思。一抬手,那画便卷起火舌,烧成了灰。

接了信看,才问:要你入世历练?

是,茨木答,掌门说是除魔卫道。

酒吞从喉咙挤出几声笑:他倒是好心。

茨木总觉得师尊的口气不大好,又想不出什么惹他生气,猜测因为师尊跟脚真是妖魔鬼怪,同类相残叫他不高兴罢?本已经丧气,决定说服掌门不让师尊陪着里,却感到对方的手轻轻落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我跟着你去,记得准备好物什,带好你的剑。

酒吞虽然寡言,给的关爱也稀少的可怜,却不妨碍这一星半点的温情让茨木心软。

这人要是能多看看我多夸夸我,和我一起在外头走走就好了。

茨木知道自己是贪心,可是人哪有不贪心的?他想到妖狐的问题,又思绪飘忽,脑子也晕乎乎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喜欢酒吞。

男欢女爱。




真要收拾,却也没甚可带的,茨木物欲本也不强,除了酒吞根本没有其他爱好,到最后只好背上自己那把剑就出发。妖狐的小玩意倒是多得很,虽有须弥芥子,也让茨木大吃一惊:你到底带了什么啊?

各种便利符咒和道具,妖狐摇摇手指,好歹这次是我们头回捉鬼,装备要齐全罢。

茨木非常无语:掌门不是要考校我们的修为吗,带符咒看得出来什么?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带罢!你有你师尊和神剑,我这穷鬼可是什么都没有,要是出师不利栽在这种小考验上,那也太丢脸了。

茨木沉思:你有大天狗啊。

妖狐嗤之以鼻:你说什么呢,狗哥是大家的,而且他每次都在最后关头才发力,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被吓死了!求人不如求己。

大天狗保持着他的死人脸,一言不发。

茨木只好等着妖狐收拾完,这才出发,和酒吞约好在山脚见面,路上茨木便把昨天的所得所思告诉了妖狐,毕竟只有他看起来有点感情专家的样子。

我可能是真的喜欢我师尊,茨木摸着下巴。

妖狐感慨的握住他的手:嗨呀真不容易,你想通了啊,不要怕,大胆追他,我们都会支持你的!你说是吧狗哥?

大天狗沉默的像块石头。

妖狐迅速回头:沉默就是默认。总之你多加油,趁着这次下山睡到你师尊,有什么需要咨询的随时找我。接着他顿了顿,咨询一次收费一枚仙符。

茨木沉重道:你刚才还在说要全力支持我……而且你自己也会画啊!

妖狐:我懒得。

茨木已经不想理他,只盼着赶紧见到酒吞,走过数条弯弯绕绕的小道,酒吞便站在路尽头等他们。对方着衣不同往常,鲜艳些,茨木认了一会儿,认出是他们头次遇见酒吞穿的那件,心忽然被轻轻撞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师尊只有一件现世衣服,他强作镇定的想。

跟着吧,酒吞轻声道,也不怎么和他们招呼,径自往前走。四人前后而行,周身的山景花色湖水般曲折皱缩,只一抬脚,便从仙门入凡世,静谧枯萎,喧嚣疯长。茨木虽然也曾在这头生活过,记忆却模糊太多,他还太小,那村落也是穷山恶水,根本未曾来得及见识这样的繁华惹眼,禁不住在心中轻呼一声。

这便是人间了。




许是因为觉得少年人好动,酒吞便说到了住所就让他们出去自己玩,晚上再便宜行事,住宿的客栈装饰的很好,但是愈往这条街接便越冷清,连行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到了客栈,里头也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看门算账,茨木不禁转头看向大天狗:地方他定的。

奈何对方不为所动,放好了物件,便围坐一圈开会。

大天狗简要介绍了一下这次的目标,大约是看酒吞比他更寡言,妖狐又不靠谱,茨木则光顾着欣赏酒吞的脸,事儿就落在他身上。我比你们早些知道掌门的消息,就提前做了准备,大天狗冷淡道,人治的时代已经到来,妖魔神道的力量都大幅削弱,就是有鬼,也造不成覆灭一城的惨剧了,但还是有三个地方例外,近来隐隐有些卷土重来的势头。

茨木这才知道此城曾经毁灭重建过一次,在那之前,也是繁华的枢纽,只是大疫死了一城的人,成了一座鬼城。本来乱世死人也不算什么,只是这城中的富户最后施药也不做了,严防死守,在城毁之后,一城的怨念缠绕,这户人家尽数死绝,偏偏流民小家无人真正成为厉鬼,而是这家人的园子经常有鬼物作祟。途中曾有高人来过,指示着毁园重建,好歹也无事再发生,但近来黑夜山据传有鬼怪重新现世,乃至于这地儿也开始重新蠢动,来往商户住入翻修的客栈,也全都死了,无人可破,无人敢入。

听完大天狗的讲解,妖狐沉默了一阵:狗哥,我有个问题。

大天狗示意他问。

妖狐:你说的客栈,不会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间吧?

大天狗很坦然:对。

妖狐:那敢情刚才给我们端茶倒水登记的全都是鬼咯?

大天狗:对,不过他们只是在此横死,死的不明不白,无知无觉的继续生前行为,算不得厉鬼,真正厉害的还是那户人家。

妖狐脸色惨白,把眼前喝了一口的茶水倒了,谁知道他喝了什么玩意。

茨木也有点儿受不了:大天狗,你好歹也给点时间让我们准备一下,睡在鬼屋我感觉真的,任务难度一下子升高好多啊?

大天狗还没来得及开口,酒吞便答了他,声音同样冷淡:小鬼无所谓,这种厉鬼只有深入才能破除,在外找不到着力点。茨木你带着剑,睡在此处也无妨。

茨木立刻道:师尊说得对!这客栈看看感觉还不错嘛。

妖狐吐完了,无力道:茨木你真是变脸如翻书,小生还是外出散散心罢,跟你们呆在一起迟早要气死。

茨木做了个请的姿势,又道:对了,屋子我和师尊住一间,你和狗哥住一间如何?

妖狐:这么多间为什么一定要住在一起,都出来旅游还要睡宿舍吗!小生拒绝,我一个人睡。

茨木奇道:你不是害怕吗?虽然我也不懂你跟脚是精怪为什么要怕鬼。

妖狐:我那不是害怕,是受不了厉鬼丑陋的模样,黏糊糊湿哒哒的,想了就惹人厌。至于房间……算了晚上再说,小生先出门了。说完推门而出,匆匆跑了。

茨木正在心中描绘和师尊住一起的快乐生活,就听见酒吞道:你也出去走走罢,难得来人间一趟。

茨木心想这有什么,和你独处更难得。

但酒吞的话里显然有些赶人的意思,他也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

屋里只剩下大天狗和酒吞二人。

大天狗不紧不慢道:要杀就趁早。

酒吞眼皮都未掀一下,置若罔闻。

当做看不见也无甚意义,大天狗接着道,你现在还杀得了他,到后头就只剩他杀你的份了,而且这一定会发生,我们都知道。世事如网,天命所归,改不了的。

酒吞终于挤出一句话:你是为了黑晴明跟我说这话?

不,大天狗否认道,那位大人的近来动作是他的事,我和他这些年也算两清了,我是为了那个曾有几面之缘的小家伙……你真继续下去,他也算是白死了。虽然他本来也不属于这里。

酒吞又不说话了。

这没什么意义,大天狗最后推门离开道,如果你现在下不了手,等你再想动手的时候,我就会阻止你。那时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酒吞,晴明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门关上了。




茨木百无聊赖的在街上闲逛,只想等着太阳落山快快回去,至少有个借口,可以和师尊呆在一块儿。自打他确认自己是真心喜欢酒吞,心思顿时不一样,以往许多机会都算是痛失了,又有很多旖旎当时未曾发觉,现在想就很甜蜜。一个人在那儿回顾,竟然傻笑起来,等发现了,立刻端住神情——过会儿又开始笑。

人只有百年之寿,茨木忽然想,所以求来世修来世,可他和酒吞都会活上很久,所以他不求这个。

他只愿从知晓己心这刻起,不要与对方分离。

酒吞捡了他,可并不抓着他,茨木得了自由的同时只觉得如无根浮萍,飘飘悠悠。师尊似乎随时都要离开,他却并不能一定找到对方。

凡人的爱都是这样吗?他又开始胡思乱想,平安京的藏书阁有着天下百书,无穷无尽,异国的诗也道情情爱爱,他当时不能理解,现在却一朝顿悟,全都明白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茨木扯了扯自己的白发,感觉算是占了便宜:这也算是白首不相离了罢。

他晃晃悠悠的走着,看到城中有处十分热闹,也便过去:原来是戏台在唱戏。茨木无意多看,正要离开,却被台上一个扮戏可怖的戏子台词给震住:晴明!那秘术另一半如今在哪儿,吾要为吾的副将招魂,若不交出,只好再将这平安京血洗,你为正道之主,仙门之尊,要看着吾叫这仙山流血漂橹,赤地千里么?

茨木愣住:这演的是什么?

旁人立刻告知他这是最后一幕了,乃是酒吞童子叛出黑夜山后得了起死回生秘术一半,去平安京索要另一半的场景,那次三方皆是元气大伤,秘术也不知所踪,仙门魔门皆从此隐世,神治的时代落幕,人治的时代来临。若是没有那一战,或许现今仍是鬼怪天下,轮不到人来当家作主。

茨木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是因为这秘闻实在于他而言太可怖,还是这秘闻竟然在人间只是寻常话本。

他这才反应过来,平安京确实已经是隐世数百年了。

那副将便是茨木童子,刚才答他的人说,据说他也是个忠义的,从前为酒吞挣了条命,这恶鬼才如此有情有义,四处杀孽掀起无边劫数,硬生生破去了平安京的守山阵。

这又是当头棒喝了。

茨木哆嗦着道:我觉得我需要缓缓。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慢慢走到旁头的屋子,靠着墙缓缓滑下。

怪不得众人看师尊的眼神都是忌惮,他此时才明白过来,但为何掌门还是要师尊做门里供奉?

茨木直觉这又是个阴谋,可也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够猜到的了,当然,依靠刚才得来的讯息,或许他这人物也不怎么小。当下真是一刻都等不了,尽管高等仙符都是用一张少一张,茨木却也顾不得心疼,拿出一抖,符便无风自燃,将他刹时带回了平安京。他又贴了个神速符,开始往晴明的住处赶,打定主意要闯掌门的门了。

我可能是平安京最垃圾的入世历练弟子了,茨木自嘲道,才几个时辰便打道回府,实在丢脸。

但这些面子里子也都比不过酒吞,他就无所谓。

门被他一把推开,晴明便在里头喝茶,神情怡然,桌子另一头还摆着另一杯茶水。请吧,他的掌门指了指杯子。

你早就算到我会回来?茨木喘息道,是啊,毕竟你也懂卜算,还很纯熟。

先喝茶,晴明还是不紧不慢,什么事喝完再说。遇大事有静气,不记得了?

茨木依旧在门口喘:我还是先问罢,免得等会儿问了喝不下茶。

晴明笑道:你问。

茨木张了张嘴,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师尊便是酒吞童子?

晴明答:是。

他得了起死回生的秘术?

是。

茨木的嘴唇在颤动:那,我是茨木童子吗?复生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但他心里清楚明白的晓得自己并非茨木童子,没有记忆,也无心性,哪怕是同一张脸,他也绝非师尊曾经的副手。倘若师尊要的是自己的挚友,显然对方要失望,因为再过一万年,茨木也变不成茨木童子。这就是他不愿意理我的原因吗?茨木惶然想着,因为我不像,因为我不是?因为我是个失败品?

可我昨天才想明白自己是喜欢他的,茨木伤心的想,这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且太快了,甚至来不及欢喜,就全完了。

晴明注视着他。

不是,他最后说,茨木童子早就魂飞魄散了,你不是他的复生。

茨木愣了一下,坐倒在地,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这样啊,他轻声呢喃道,是这样啊。

太好了。




茨木和晴明又说了好一会儿,也就再次返回凡世,他得了晴明一句肯定,算是放下心,哪怕其中还有许多弯弯绕绕,只要他不是那个已死之人就算还有希望。茨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有这一种强烈的直觉,异常鲜明,想到时手指都要发抖。返回客栈前他又去听了一次那戏,学了个十成十,再买了话本,蹲着一边吃街上买来糖果一边看。

看了第五遍时,有人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茨木一抬头,原来是妖狐和他撞上了。

他分了对方一份,两个人一起块儿咯吱咯吱的咬起糖来。

你都知道啦?妖狐懒散道。

唔,茨木点头,我一琢磨,师尊大概是故意赶我出来的,好叫我知道,毕竟唱这个的真的遍地都是……黑夜山大战平安京的题材真受欢迎!

要你知难而退呗,妖狐哼了声。

你觉得我会知难而退吗,茨木咧嘴一笑。

哪里,妖狐也跟着笑,你是砸锅卖铁也要睡到你师尊的,要你放弃,我看难。

狐狸,茨木沉吟,你消息最灵通,知道什么内幕不?门主也对我遮遮掩掩的,一个个都把我当傻子耍呢。

没有太多,妖狐老实答,平安京和人世知道的大同小异啊,咱们门主也挺厉害的,事情这么大知情的却很少,不是死光了就是被灭口了的感觉,我进来的不算太早,真要问你还不如问狗哥。不过他那个样子嘛,你也知道,没什么指望。

惨啊,茨木又长叹一声,感慨道:谈个恋爱真不容易。

也没办法,妖狐拍了拍他肩膀,谁要你喜欢他呢!我会支持你的,加油。

是啊,茨木站起身来,谁要我喜欢他呢。

没办法。




嘴上说的轻松,真的打道回府,进了房间,看见酒吞坐在椅子上,茨木又开始不安起来。真要说,他这十几年也没有很经常和对方一块儿,十天半个月能见一回,都是心怀喜悦的。独处的时间太短,酒吞也多是沉默,要不就是指导他功法,谈天说地,实在是从来没有过。这几天把这十几年的东西通通打碎了,茨木眼巴巴的在地上寻觅,不知道是拼起来,还是干脆踩过去——总归都要流血。

他轻声挪到对方旁边,不知道怎么开口。

师尊一定知道我也知道了,他想,这话真绕口啊。

倘若我不是,师尊究竟为什么带我回来呢?

他又想起酒吞站在那幅画面前。

假的总归是没意思的,是这样吗?

茨木感觉自己脑子都乱起来,张嘴半晌,没来由的蹦出两个字:挚友。

酒吞的背影立刻僵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反应却很迟缓。

茨木也觉得自己失言了,接着反应其实这是任性,是小孩子的哭闹,试探,因为害怕而故意惹人生气。师尊的朋友死了很久了,他这样讲其实蛮伤人:茨木立刻就后悔起来,恨不得时光倒流,给数分前的自己几巴掌。

酒吞最终转过身来,那张常年淡漠无情的面孔上出现一丝伤感,他又伸出手摸了摸茨木的脑袋:你没必要这样,你不是他,也学不像。他补充道,更不必学。

茨木看着这张脸,想到戏台上那个叱咤风云的男人,那样蓬勃热烈的感情像是从他的老师身上消弭无形了,他们看起来并不像同一个人。酒吞过去许多事他都没来得及也无法参与,就算终有一日他真的得到对方的欢喜,那不是完整的他了。有什么永远脱落了。茨木有点儿鼻酸,他在心里狠狠的想:那又怎么样呢,我见他第一次,他就是这样的,我喜欢的也不是那个鬼王。

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只是闷闷答了声嗯。

那双微冷的手又揉了揉他的头发,难得多说几句:别想太多。

茨木再次心一横,不管不顾道:我喜欢师尊。

我知道,酒吞平静答道,那只是因为你从未见过我以外的更多人,这次来凡世,你可以多看看。

茨木也像被针扎了,大声回道:平安京也有很多人!我就是喜欢您啊!接着小声道,别老把我当个小孩啊。

酒吞又陷入沉默,许多时候都是这样,茨木不禁想象对方喜欢说话是什么模样,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你会后悔的,他的老师摇摇头,此事日后再说。

我绝不会后悔,茨木一字一顿道,喜欢师尊这事从不曾后悔,日后也不会。

酒吞像是又被扎了一下,比刚才还狠。

茨木也很失意很难过,提不起力气再等,酒吞不想跟他说话时就会这样,雷打不动,怎么都不搭理他。茨木越想越愁苦,愁的舌根都是苦的,恨不得把这顿悟从脑子里挖出来,又恨不得不要这样一厢情愿,再往前想,干脆不要遇到酒吞,死在那小村子算了。可是想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遇见有些残忍,他忍受不了,感慨自己意志力之弱的同时,只好闷闷去床上睡了,饭也吃不下去。

睡得迷迷糊糊,又被摇醒,两个粉白精致的小点心被递到他嘴边。

茨木有点饿了,迷茫中张嘴吃掉,只觉得甜的清淡,不惹人讨厌。

他迷蒙的睁眼一看,原来是酒吞喂给他,看他睁眼,就说:妖狐带回来的,要我给你。

够兄弟啊,茨木非常感动,不枉费我成天帮他画符望风了。

继续睡吧,酒吞道,已经夜深了。

茨木看他这样,不自觉想:师尊是不是来哄我的呢?

真是自作多情!他骂了自己一句,又想,自作多情就自作多情吧,反正我很开心。

那股甜味缠绕在他舌尖,温和的融化了。




然而这一觉也没能睡成。

茨木猛然睁眼,阴冷的风穿骨而过,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隐约有股腥臭的味道,接着又隐去,气味变成了潮湿的木头、湿润的土壤以及其他什么更为松散的东西。他动弹不得,知道这客栈,不,这院子已经重新复苏,白昼过去,深夜来临。茨木虽然无法行动,但并不很惊慌,盖因他能清晰感觉到酒吞让他带着的那把剑,在他能够取出的地方,虽然无法辨识,但只要他想,他就能拔出斩杀。

因此他只是不动声色的等待,等待这黑暗最终的形态。

装饰富丽堂皇的客栈扭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桥流水的庄园。

这间屋子也同样融化重聚,他能够感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椅子上坐着另一个,在门外,也有许许多多人在来回走动。

旧日重现啊,茨木冷笑道,只是看不清,所有人俱是一股朦胧的黑雾,没有人形。

同样没有声音,风的声音都凝住了,这里安静的不正常。

床上的人像是从梦里醒来,同样的黑雾,从动作上看,被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吓了一跳。

嚯,茨木心态仿佛看剧,只等着一览这城毁前的最后回光返照。

他跟着床上的人一同移动,大概是附身在了这人身上。

椅子上的人也在说话,但同样没有声音,这就让茨木感到很棘手了:要是全都无声,寻找线索一举击杀厉鬼就有点儿麻烦。

所幸他附身的那个却是有声音的,尽管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好歹可以从他和别人的对话中推测交谈内容。茨木看了看屋顶,时间过去好久,看来这幻境一时半会儿并不会结束,不过既然这城终归要毁去,他不介意再多等等。

仙门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而书中所写,这幻境时间和外界流逝也大不相同,不必为此担心。

几天过去,他大致摸清了状况,这庄园无疑就是那个生出厉鬼的园子里,而自己附身的这位则是这户人家的小公子,体弱多病,本来就是吊着一口气,疫病一来,更是有进气无出气,双亲焦灼的时候,有个道人自称有办法化解,因而被请进来:就是坐在椅子上那位。茨木听到这里就更想笑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一城快死绝的时候来,时间挑的也太好了。这家人也是很有意思,院子里每天都在死人,他们就直接扔出去,想来大户人家也知道这种行为只会加剧疫病的传播,再者不寻思着怎么逃出,反而眼巴巴等个道士解决这问题,真是瞎子也要看出有问题了。

而这个被附身的公子就更有意思了,被养的天真无知,闷在屋中,不见光不见风的,眼下一朝大好,还是乖巧的听话呆在屋中,只成天缠着那道人给他讲外界的故事,被哄得晕头转向。一个个的行为怪异,茨木没甚感触的想,这才算是白日见鬼了。

最白日见鬼的就是那个道人,偏偏他看不到对方什么模样,只能耐心等着这院子的人化鬼,接着斩鬼。

纵使这一切都是蓄意的,茨木也会选择先斩鬼,因为死了就是死了,徒留人间,那是痴心妄想,不合规矩,迟早要为这城招致第二次毁灭。

那剑藏在他心中,微微发烫,等待着。

茨木也在等待,这城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最后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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