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我想我得写点儿什么。尽管我现在失忆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明白，我还是会写字的，并且也会挥刀，尽管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却还是会挥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无知带来恐慌，我一无所有，因而惶惶不安，我向加州清光要了这个本子来记录一些东西和感受，希望这对于恢复我的记忆能有些帮助。

尽管在这个本丸之中，我的情况被称之为失忆，但我却觉得这并不准确……毕竟于我而言，我的心中一片茫然，根本无法察觉自己拥有过什么，自然也谈不上失去。对我来说目前确定的信息只有，一、我是刀灵，二、我处于一个暂时没有危险的处所，三、与我有关系的人相当多，并且对此习以为常了。

加州清光告诉我，我的失忆症已经持续了三个月，每日醒来，我都会忘记昨日一切，言语和动作沙粒般从我的记忆里落下，一丝划痕也留不下。我问他为什么我会失忆，他支支吾吾的，沮丧的垂下头，犹豫了好半天，才告诉我我是因为在敌人前头为了救他重伤，清醒后便这样了。

这倒是个重要的讯息，我探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睛也垂着，睫毛遮蔽了目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加州清光，我把这个名字记下来，在心里头念了几遍，尽管或许我明天又会忘记，但今日还是要好好过的。加州清光，我喊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抬头看我。怎么了？

你是不是我很重要的人？我问道。

这下他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到了。

但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因此又问了一遍。

你这样说话，我很难回答你。加州清光结结巴巴的说道，目光转啊转，似乎不知道搁在哪处，他这不知所措的模样就好像被踩了尾巴，虽然不大礼貌，我还是小声笑了出来。他愣愣的看着我，紧接着叹了口气，虽然你笑的很可恶，但我总算能确定你是大和守安定了，老实说你之前那副样子还蛮吓人的。

看来之前的我是个不十分温和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形容，我注意到他依旧选择了避开我的问题，我不再问，向他要了纸笔。尽管刀灵是种长寿的生物，但我的寿命只有一日，命如蜉蝣，明日的我也不再是我，在此之前我想多少做点努力去挽回自己。

加州清光，我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这名字，不知为何，我希望自己能记住这个。

在这世界里头，我比较熟悉的便是加州清光，我和他住同一间屋子，据他描述以前就是这样，大概是因为在本丸之前，我们便相处很久的缘故。出于好奇，我向审神者要了些关于他和我的资料，拿回屋中慢慢阅读。事实上这是种相当奇妙的体验，通过另一人的视角去看你自己，看你的一生，从生至死，但一生确切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是只空杯，尽管我明白自己是大和守安定，但大和守安定是谁，我却又难以分辨了。

我想自己在这个故事中并非主角，在这个关于时代浪潮尾声的年轻人们的故事里，我仅是浅浅一道墨印，我的主人，他才是主角。加州清光，我把这个名字抄了一遍，在后面又继续写，冲田总司，这也是个陌生的名姓，但奇怪的是，当我默念它，我几乎难以承受它的重量。好像就连试图说出它，都有千钧之重压在舌尖，说不出口。

念出口就已如此之重，记着它想必更为沉吧。

此时加州清光走进屋子里，他踱到我身侧弯腰看，似乎是看见了我手中的书所述内容，便轻轻在我旁边坐下来。他不开口，我也无法搭话，毕竟我们现在实际上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仅存的熟稔亲切，也来源于身体的本能。就这样于凝滞的空气中度过一会儿后，他在衣袋中悉悉索索的寻找着，最终捏出一枚小小的糖果，递了过来。

审神者带回来的，他朝我点点头，我记得你还挺喜欢这种甜味，顺便也带过来。

我的思绪还停在冲田总司这个名字上头，茫茫然的剥开糖纸，舌尖的温热融化硬质的糖粒，甜味从那里蔓延开来。仅仅这一瞬间，我就知道我确实很喜欢这味糖果，但随即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和无力，我的身体记得这么多，却忘记了冲田，这种感觉很奇怪……若是金鱼会数秒，可能也同我一样惶恐。我咬碎剩余的糖粒，想要更多的甜味，苦涩还是从喉咙窜了上来。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我侧目，看见加州清光正将眼睛对上我，这次我终于能够看清他的神情，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法集中注意力去想那个。赤色，我想，真是熟悉的赤色，我的记忆喧嚣翻滚着要说出他的故事，却又撞在透明的围墙之上，消失了声息。

我还是想不起来。

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我拉近，动作有些僵硬的拍着我的肩膀，尽管我认为这种行为相当笨拙，但不可否认的是，它让我感觉好点了。我不知道之前记忆完整的自己会如何应对这样的一只手，但我想无论如何，我会感到……安慰。

以及渴望。

对于这温度，这平静，即便一无所知，我也想要。

你要是想哭，那就哭吧。

加州清光突然开口，他没把头转回来，只是轻声的说。每日你醒来后都会这样，想要知道他的事，知道了后又觉得痛苦……就算想不起来，你还是那样。所以，你要哭就哭吧，虽然你明天又会忘了这个，我也会当做不知道的。他故意说的很稳，似乎要展现自己的慷慨，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也带着一条沉沉的河流。

谢谢你，清光。

我看着他，想着这是今天第三次见到他呆滞的模样。或许还是之前的我留下的印象把，说不出这种话，但是若是此刻我毫无顾忌，那么坦诚一回又有何不可呢？或许我和他对于彼此的感激和依赖都心知肚明，只是缄口不言，但我现在不过一尾蜉蝣，那些长寿者的顾虑，于我而言都不值一提。

我想这句话，必定是我早就想对他说的，毕竟，唯有他才能让我切实的感受到自己并非死在了历史和昨日，而是依旧存在于世间。

仍旧活着。

他依旧沉浸在震惊中无法回神，我就握住他的手，并惊讶于为何此刻才注意到它是这样温暖。

我把这个本子放在了枕头下面。

此时已是深夜，明日即将到来，头一次的，尽管我存在的时间是这么短，我对明日感到了些许的畏惧。并不是说我害怕，而是感到遗憾，毕竟若是明日来临，我便会将今日的一切美好全然抛却。因此我尽量记述下今日之事，希望明日的我看到它，能够多少留下点东西。在此之后，希望我能尽可能记住加州清光这个名字，毕竟我已失却一样重要之物，不能连另一样也遗落。

还有五秒便是明日，在这五秒里，我还能做最后一件事。

于是我闭上眼，再次默念他的名字。

END。

附注：梗来自《不要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