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橘生北



中岛敦开始感到很奇怪。他捏着电影票在门口的长凳上头坐着等,眼睛很灵,一瞥,就看到不远不近的位置,芥川龙之介也靠在墙上。手上捏着一张票。于是中岛敦想,不会吧,这么巧?他走进去坐下,过了会儿,芥川站到了他身边,放映厅有点黑,但敦不必看,靠猜也能猜到芥川的神情。

对方还是在他旁头坐下来。

他一定很不情愿,中岛敦想,况且他们抢同一个猎物。

猎物坐在他们前排,此时此刻被他们两双眼睛盯着,恐怕怎么也觉得脊背发寒罢。

芥川的脸色一定很差。敦本来该苦恼,又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意识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芥川其人,不是面无表情,便是对着他怒气高涨,好似他只有这么两张面孔,不是苦大仇深,便是厌憎的理所当然。中岛敦禁不住想,要是他笑呢?那得是个什么光景呀。他想了会儿,也觉得脊背发寒了。有点可怖,敦搓搓手,悄悄瞥了眼他的同座,意外的是,芥川没有看他,也没有看猎物。他在看荧幕,好像他真的是来看这一场电影似的。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中岛敦想。

 

 

 

芥川这次没争过他。

他觉得讶异,往常不论是什么小事,要是芥川和他争,对方当然是抵死也要赢的。但这次芥川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输了,也没有很介怀。敦把人端端正正敲晕摆好在洗手间里头,锁了门,接着拿了该拿的翻出来,他此时已经可以离开,鬼使神差的,又走了回去。

芥川显然也很讶异。

我没去杀你,你倒自己又送来一次?对方轻声道。

中岛敦抖了抖,自己也弄不清这是为什么,只好说:我不想浪费票钱。

看起来也很符合他的个性了。

芥川沉默一阵,似乎是太过无言,都不愿意和他计较,也不搭理他,继续转身盯着屏幕。敦登时也起了好奇心,瞪大眼睛往荧幕瞧,叫他看来,虽然品味这事不一定——能让芥川看的津津有味的电影,从里头挖出航海图宝藏也不是稀奇事了。然而他左瞧右瞧,也觉得这实在是一部非常普通的电影,糟糕不至于,很好却也称不上,普通、庸常,尽管挑不出错处,却也没有他觉得值得芥川注意的部分。

敦一向识趣,此刻却觉得心中的那点好奇被勾起,像是猫挠——错了,他心中挠爪的可是白虎,这好奇,自然也比其他更炽热几分了。他不抱希望的问:你在看什么呀?心中同时想:这人真的看过电影吗。芥川似乎是钢筋铁骨浇筑成的,不需要笑话、也不需要爱情、更不需要娱乐,很不像人,偏又比常人还要敏感。好像一尊石像里藏一颗心,心是火药做的,敲不破的芥川往他嘴喂根火柴(太宰牌),他就炸的灰飞烟灭。

芥川面无表情巍然不动,道:三分钟后左边会走出来个戴帽子的男人。

敦道:噢。

他很耐心的等了三分钟,果然有这么个男人,但一闪而逝,不过是个龙套。

敦看完了,回味了下这句话,这才大惊失色:芥川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刷这电影。他这下是真切的惊恐起来——倒不是芥川吓人,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对劲的事必定预兆不对劲的结果,敦平生最怕便是这个。过往在孤儿院,一天下来,他就是安安静静窝在一处,无人找他麻烦,也无人理他,这一天就也算很好。他恐惧没有征兆的改变。

芥川等完这幕,便站起身往外走,敦喊他:还没放完呀!

芥川头也不回:我要看的已经看完。

又说:闭嘴,别来烦我。

敦果然闭嘴。他还是老老实实看完了,却心不在焉,到底浪费了票钱。他想:好嘛,芥川越来越叫人看不透了,天果然是变了。他又等了一会儿,记下那个戴帽子的男人的名姓,这才走出电影院。

 

 

下次再有此人在的影片放映,中岛敦走进放映厅,果然又见到芥川。对方还是老样子的满面郁色、苦大仇深,他们前不久碰到,照样要打起来。可是电影院不一样,似乎在这里有着一种魔力,芥川来了也要屈服,变得多几分余裕。至少他不刻意去赶敦了。中岛敦其实也知道自己做这事无甚意义,就算他们的关系在此处缓和,出了门,照旧是仇家——这又有什么意思?

但他停不下来,可能因为他心藏猛虎,猛虎总愿意去嗅蔷薇。

芥川不是蔷薇。

但芥川带刺。

中岛敦便蠢蠢欲动了。

这么来回几次,芥川总算愿意开口再对他多说几句,尽管带着不耐不忿——好歹还是说了。芥川讲他看这个人的第一部影片。这是个复仇故事,芥川道,接着说了片名。中岛敦说,这个我知道呀,不过你讲的这人,明明是出场不过数分钟——他是勇者的第一个敌人。这个故事是说,有一个受着万众祝福的孩子,破开各种艰难险阻,最后斩杀恶龙,赢取公主,成为勇者的一生,情节曲折结尾动人。非常励志。

芥川说:是。

芥川接着说:所以这是个复仇故事。

敦不解: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复仇故事?

芥川又恢复到懒得搭理他的状态:自己看。

敦吸取教训,回去找了录像带,翻来覆去的看,揣摩芥川藏在其中那无数的暗喻同密码。他去电影院,还是坐到芥川旁边——这里这么大,偏偏每次他们都坐一块儿,莫非芥川就如此想向他卖这个安利么?忍着恶心,也要坐到他中岛敦旁边来。敦心有戚戚,转移一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芥川道:看懂了?

敦回他:看懂了。

芥川又问:看懂什么了?

敦道:这是个复仇故事——这个人年轻时和勇者决斗过,被勇者削了一条手臂,过了许多年,他经过种种奋斗,再次去挑战勇者。这次他不再用光明正大的法子,而是改向勇者下绊子,然而还是不敌,最后也没有讲他结局如何,只说到他败走。是这个意思么?

芥川轻飘飘道:你果然还是没看懂。

中岛敦想我这还不够做阅读理解么!刚要这么讲,却发觉芥川对他讲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柔和很多,几乎不像他。看来他也不是这么不满意么。敦突然又不想说了,话到口边,改成了:那你说我得看懂什么?

芥川道:你不用看了,反正也看不懂。顿了顿,又道:不过要是你想继续看下一部,我也无所谓。

敦高高兴兴地道:那好,我就继续看啦。

芥川蹙眉:你在高兴什么?

敦这回也不理他了。反正他要是同芥川去说,想必又要纠缠许多高兴与否的问题来,他若是愿意高兴,芥川自然也阻不了他。得不到怜爱的孩子总愿意去讨好他人,中岛敦倒并不刻意去做,但他生性如此,却也不愿意谁去恨他厌他。敦想起侦探社,这才有了一种迟来的感怀——无征兆的变化,也并不那么糟。

他就这么把这个演员参演的片子都给看完了。

芥川依旧时不时跟他提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敦大半答不上来,答上来了,芥川也总不满意。重在参与么,中岛敦也不在意,就他看来,过程比结果重要。就这么过了数月,芥川总算又讲回了这人:你发现了吗,他所有出场镜头,每部都不超过五分钟。

中岛敦点头:注意到了。心道:龙套至如此地步,也是罕见。

芥川继续轻声道:那你说,何必要创造出这么个角色来呢?

敦一怔,答:因为剧情需要?

芥川摇头:错了,没有他,也有许多其他人——就比如说第一部那儿,没他来做勇者的对手,还有千千万万愿意来碍着勇者的人。哪里轮到他呢?

中岛敦说你讲的很有道理,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忆起过往这些日子看的画面来。怎么来的?这个青年呀,背着一把剑,走在烈日下,去进行一场必输的复仇。骄阳如火,汗珠从他的面孔上不断滚落,他又累、又渴、又疲惫,但他还是在走。不走是不行的。他同勇者出生在同一个村庄里,人们分不清初生的婴儿哪个才该得到祝福,便把这祝愿同时赐予他们两人。青年也曾有着这样幸福的日子!

在他们儿时,勇者也曾同他一起玩耍。

勇者当然是不记得了。

青年的房屋已经被推倒。人们去咒骂他,这个陷害勇者的人,往他的屋壁上涂鸦,他走出来,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这些人。人群很快便退走。青年第二天便推倒了自己的屋子,他破釜沉舟,若是败了,也决不回头。

当然是败了。

勇者并未杀他,要放他走,剑搭在颈侧,青年依旧冷冷看着勇者:在所有的物事里,我最憎恨的便是你的仁慈。

中岛敦道:这是一场必须进行的复仇。

这些东西自然是他从哪些积灰的册子里看来的,五分钟,哪里演的完这些?电影里只有两个画面,一是青年被勇者斩下臂膀的那刻,一是多年后他再次为勇者设下陷阱后融进黑暗里的影子。

芥川看着他说:对了。

他们又各自沉默下来。中岛敦心想,这到底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因为它有了这般的构思,却完全未展现出来——人们看了它,也不会知道这是个复仇故事。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重点已然被芥川带偏。他想:多么可怜呀,在半遮的幕布之下——想着想着,他突然又想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除了知晓芥川喜欢这演员之外,除了知道芥川郁结于太宰外,对他也完全是一无所知的。

那个独臂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逐渐长成一支带刺的蔷薇。

 

 

 

这问题他后来也跑去问了太宰:什么样的作者,才会写出如此剧本?大放异彩的都被藏着匿着,叫人完全看不出。

太宰好生嘲了他一番,这才道:那可多了,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失败的作品。

中岛敦闭了闭眼睛。

那把利刃冰凉的剑从他的脑中当啷落下,坠到尘埃里。

太宰治继续道:芥川喜欢这个是很稀奇,但——关心芥川喜欢什么的敦君你呢?

中岛敦瞧了太宰一眼,自觉虽为猛虎,却万万敌不过太宰这样一个枪枪精准直中靶心的猎人。

 

 

 

又一次见面,中岛敦给了芥川一卷录影带,芥川虽然不大情愿,还是接了。这是什么?他问道。

中岛敦摇头:一个礼物。

芥川的眉蹙的更紧了。

中岛敦心道:反正你也不会不接,何必摆这样的面孔给我看。同时又忐忑起来,怕芥川看完恶向胆边生,下次见了,要把他直接打死。敦的眼下凝着一片淡青,不眠不休的,剪了这卷录影带送给芥川。五分钟,不算多,可许多个五分钟便不一样了。怎么来的?这个青年呀,最后设下陷阱失败后,便远走他乡,他不老不死,永远活在各个时间里,做过邮差、做过演员、做过酒店店主、做过商界精英。

许多年后他再次遇到勇者。

勇者朝他笑了笑——他照旧不记得他了。

他突然感到很哀伤,却又自由。

青年拉了拉帽檐,走向月色,不知所踪。

中岛敦其实剪的并不很好,因为是新手,也揣摩不到芥川的心思,哪里知道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只是本能的觉得芥川愿意受这份自由。

 

 

 

再见面时,照旧是那个电影院,芥川靠在墙上,看到他,便向他走来。中岛敦摸不透芥川怎么想,只是有点尴尬的笑,芥川把票给他,道:以后我们不要在这里见了。

敦心中一紧,感到利刺终于扎透他的指心:……为什么?

芥川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道:非得在这里见?其他地方同样可以。

中岛敦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笑的尴尬没收回去,平添了喜悦,看起来就很怪异。他低下头,总算调整好神情,这才重新看向芥川。他再次怔住。过往的推测,到底是错了,他想,芥川笑起来,既不可怖,也不叫人脊背发寒。那完完全全是一个极普通的微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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