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小把戏



樋口一叶着实叫芥川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女孩他骂也骂过,手也动过,仍旧不走,他像是入定一般坐在椅子上,又凶神恶煞的看她——她呢,倒真被他这副面孔吓到似的,手都有点抖。还是不走。芥川高升多年,此刻却生出点无奈来,他猛地站起身,赶忙自个走了。

那块小小的方形甜点就这么搁在他桌上,反正他昨天不要,今天不要,明天不要,总有一天她会放弃。

要不怎么说是一报还一报呢!他思绪一转,登时想起自己过去大约就是这副样子缠太宰,太宰骂的更坏,打的更狠,芥川也梗着脖子不屈不挠的看他。后来怎样了,太宰是直接走了,还是大肆嘲他一番?他拼命回忆,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茬了。转而再想樋口,便没法对她更狠心了,却又不好再去安慰她——同病相怜的不大打出手就罢了,哪里还有去送药的道理,送了,那才叫害她。

反正太宰也没那么厌憎他,他心里知道,这并非全然没来由的自信——芥川龙之介自小有个天赋异禀的能力,真要算起来,比罗生门更叫他活的长久,活的容易。当年太宰脚步轻盈在街道上走,堪堪一踏,在他前头站定。芥川起初没抬头,感觉不是什么吉兆,他这天做什么都一股阻滞的感觉,此刻更是想要避祸——他一介贫民窟小流浪狗,实在不想和黑社会扯上关系。到底还是没忍住抬头了,芥川定睛一看,太宰脑袋旁正正竖着一块小牌子,还是黑体:

[———]对你的好感度:60

芥川心道他与此人从未见过,这好感怎么就及格了?于是哑着嗓子开口:你是?你的来意是什么——

来人没和他讲自己的来意,只道:我叫太宰治,你应当听过我的名字。

芥川眼睁睁看那牌子一跳,变成了:

[太宰治]对你的好感度:60

好罢,他想,要是其他人来这样对他高谈阔论一番,他就是碍于实力不动手,也必定是当耳旁风。然而太宰生了一副好面孔,笑起来也不那么叫人讨厌,且,也不讨厌他。尽管芥川凭着这些年观人的经验,觉出太宰的笑并不那么真诚,却也因为那行数字偃旗息鼓了。这奇特的提示跟了他许多年,芥川便有些依赖它,太宰叫他跟着他,他也就真的跟着走了。

此后许多年,他一直在想当年自己是否错的厉害,毕竟太宰领了他回去,却并未多关怀他,更多只是苛责。芥川想莫非他看的那笑是真真切切的假象——他咀嚼了下自己这念头,连自个都想要嘲一番自个了,可能如何呢?芥川到底是将错就错到如今了。

他想自己可能只是赌气,为这口气,竟然其他都顾不得。

太宰算是芥川顶上一颗耀眼的克星,还不止是他一人的克星,芥川被领进黑手党的泥沼里,前头唯一在意便是太宰这个命运的领头人。他半阖着眼瞧那行数字,几乎要它盯出个洞来,倘若眼神可以作光作刀,芥川这一眼必定有着摧枯拉朽之势,叫人无法抵挡。

太宰偏偏不吃他这套。

事实上,芥川经常想,他压根不知道太宰到底吃哪套,太宰可能已经百毒不侵了。

他自打来了,虽然算得上性子太倔,且出手太利落太狠,叫太宰觉得不够圆滑,利的过头,连自己人也要伤,故而对他很不客气。芥川被他教训了,有些担惊受怕的看那牌子,见它仍旧是完好的,连那个及格分也未掉,便又安心几分。他拼了命的要出头,要给太宰这老师看他学成的模样,反而愈显得不成熟——可无论他做的是好是坏,太宰对他的好感度,始终像是冻住般不曾移动分毫。

芥川甚至有些怀疑,是否这异禀同他的所有小心思小把戏一样,到了太宰跟前通通失效,故而万般努力也都要付诸东流。

那牌子大约是坏了,他这样想,却又不甘心。

在更深处一点儿的地方,芥川还有个更为可怖的念头:他觉得太宰大约是对谁都是这么个及格分,不大好,也不大坏,纵然挑不出错处,却也无法更进一步。再一步,便要撞得头破血流。他想可能太宰并非对他有着根深蒂固的疏离同不满,只是并不在意罢了。

还不如不满。

芥川便这样每日对着这牌子奔走,想着哪怕有朝一日它有些变化,他也就终于能就此解脱,再不管这事。哪怕它是低了降了,也总好过无动于衷。然而天不遂人愿,还未等他盼来这么一天,太宰便风一般消失,跑路了。

他这才分出心思注意到织田作其人,有些无言:若是他也能看着他人对彼此间的数值,恐怕太宰对织田作也是个大写的满分,芥川越想越不甘心,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未有他这般叫人丧气的经历,那口气就这么正中的堵在他心中,叫他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被卡在这熙攘人世。

太宰原来也并非百毒不侵。

他听完这消息,只觉得眼前发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作何表示,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往路上走、往人群里走,他本就不好亲近,此时更是面如恶鬼,人群不待碰到他的衣角,便受惊般潮水般分开。

芥川环视四周,那些数字疯狂的跳动变换着,沙砾般不断变化。世上男男女女,全都失却面孔,失却声音,像是张白纸,天上地下,唯有这数字存在。他这辈子算是栽在这上头了。他深吸口气,似乎上一刻还满心怨愤、想要拼尽一切捉到太宰把他带回,此刻又已然用完全部气力,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世上人千千万万,芥川因而厌烦热闹场所,喜静,要是可以,他情愿自己在屋子里给自己泡上一天的茶,到了夜里,再去僻静地方走走。这实在不能怪他,就他心知肚明的部分,抬眼一扫人群,大半便也知道他是个不好相与的,面孔旁的牌子那数值简直如九天瀑布般一泄千里。就是有为了逢迎强做欢笑的,那也一样,芥川不看脸,不看他人笑,扫一眼那小牌子,什么都懂了。

所幸他的下属对他倒也没怕到那个地步,就是又敬又怕,那都还算好。也因此,他在森鸥外跟前不算个体贴知意的干部,倒也算得上听话了。唯一麻烦只有他身边这女孩,芥川有时候想不通她究竟做什么要来这儿,更想不通她为何不走——樋口若是去了外头,必定总有一日,要遇上个她什么也不必做,也觉得她笑就有价值的人,何必在他身上蹉跎。他眼见着樋口旁边那个小牌子的数值在九十之上徘徊,他骂一句,伤一伤她,便降下几点,然而不一会儿松懈了,受了她的好意,那数字登时春风吹又生,精神的长起来。

她莫非是个不怕疼的?就这么折腾,也野草般坚韧么。

芥川好笑的想,面上依旧一片冰冷,过了会儿他又想:可能也不是,可能她就是真的喜欢他罢了。

这让他感觉更糟了。

 

 

 

后来呢,后来他又再见到太宰,一方面欣喜若狂,一方面见了那个加黑加粗的六十,感到一阵头疼——还不如不见。太宰这几年,对他竟然还是这么个及格分,纵使芥川给他一巴掌,他又再算计芥川一把,也还是一样。

芥川恨的咬牙切齿,他面上没表情,内心戏却很足:啊,太宰,你为什么是太宰!

这可真算是个无解的命题。

接着他又看着了中岛敦,又看着太宰对着敦的包容,心中一阵警铃大作。

就算看不见,他也明明白白的知晓,太宰对着敦,那肯定不是及格分。

芥川当了太宰这么些年学生,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半路出家的,再被太宰讲了番中岛敦的好,登时恶向胆边生。好嘛,总算是中岛敦还未死,织田作是比不上了,跟死人争哪里争的赢?芥川那如刀的目光剜着中岛敦,就这么和他战了许许多多次。至于后来对着组合,那也是无意之举,他可能是有着丝软化,但远未到可坐上同一张桌子的地步。

太宰却拍他的肩,说:你变强了嘛。

芥川瞪着他半晌,疲累上一刻还不在,这刻却又潮水般席卷而来,跟过去那时一样,他又将眩晕的跌坐在地。朦胧间他抬眼去看太宰,见那牌子微微一动,那恒久不变的数字似乎跳动了下,却即刻淹没在黑暗中,因而他也没看清。

真可惜,芥川想,却又并未觉得有那么可惜。

他大概是真的有点累了。

醒来后他躺在病床上头,旁边摆着把椅子,椅子上头坐着个樋口,樋口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头,似乎等了很久,因此终于睡去。芥川打量了下这房间,总觉得有那么丝怪异,因为刚醒,却又想不太出。他一动,樋口便立刻醒来,看着他:芥川前辈!

芥川道:你别这么大声,吵得头疼。

樋口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为芥川这话里前所未有的温和而讶异。她眨眨眼,却想不到对策,只好继续笔直的坐在椅子上头。

芥川扫了眼床头,看到小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块方形的甜点,很小,显得有些可爱。他想起它来,他见过它许多次,也拒绝它许多次,昨天不要,今天不要,明天也不要。

她却还是没放弃。

罢了,个人有个人命,该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了。芥川想若他还是不要,它会怎么样呢,樋口大概会拿回去,倒了,明日再做个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他。崭新的。可那也绝非今天这个了,芥川对此再清楚不过。

他终于还是伸出手,拿起那点心咬了口。

回去吧,我之后再回来。他对樋口说道,从床上起身,头也没回的离开这屋子。外头的天气有点凉,但是出了太阳,照在身上平添了无甚大用的暖意,更多是光亮。他沿着小路去了公园,因为是工作日,倒也没什么人,稀稀落落的缀在草坪上。芥川内心惊涛骇浪,终于明白那丝怪异的缘由。

他目所能见之处,世间男男女女,都一如既往地哭笑喜怒,他们终于有了面孔、有了声音。那些嬉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竟有些听不真切,芥川想,它不见了。那些牌子,一个没有了,他看着谁,谁都对他笑,那些面孔旁的数字也无影无踪。芥川如同此刻才出生的婴儿般怔愣的瞧着他们,心跳如鼓,他觉得自己应该采取点措施,应该寻找着缘由,毕竟它让他省去了许多麻烦,帮他跳过了许多风波,可他张了张嘴,却没有移动分毫。

芥川想自己或许并不想要它,因他没了它,也能活下去。

就在这当儿,太宰再次踏着轻飘飘的步子过来,芥川瞬时有些恍惚,感到旧日重现,一切都未变,一切都还堪堪停在许多年前。真巧啊,芥川。太宰扔给他一个东西,芥川接住,看到是一罐茶。太宰原来记得这个,他想,随后把目光投到对方身上,太宰的面孔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可能再过一个十年,也那样年轻,那样百毒不侵。他的身边没有数字,站在那儿的,只是这么一个人,太宰依旧那样不大真诚的冲他笑,芥川顿了会儿,也说。好巧。他终于能像看其他人那般,不再心有余悸、担惊受怕的看对方了,芥川似乎这才意识到太宰也同世间男男女女一样,是个人,因而也必定要受人的劫难。

他也一样。

他打开那罐子,茶液顺着他的喉管流下去,有点凉,但因为有太阳照着,倒也味道不错。他不知道的是,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日暮时刻,太宰治漫无目的地在贫民窟的街道上走着,这年轻的干部瞥到一个坐在角落的少年人时不时朝他看一眼,还当他看不见。太宰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人面孔旁的牌子的数字不断变化着,时不时起伏着往上升,他想:好罢,就让我瞧瞧你是谁。于是迈开步子,朝芥川走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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