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

因信称爱

欲尽时



东方未明一睁眼,窗外仍旧是天光大亮,白日未尽。

他愣了下,随后又觉得这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他已在自己的床铺上醒了许多次,每次都是白日。关于死,他以前经常会想到,他本人是不信转世抑或是灵魂之说的,在他想象中,死就是下坠。往黑暗坠去,是断线,是身后事。有段时间他曾迫切的想死,后来又不这么想了,因他不仅透支了自己的命,还揽了人家的命,死得太早,欠的就更多。后来他杀许多人,并不觉得自己杀得多,可从前的人却仍旧在,故而他也不愿死了。真到这日,也已经是活到了一个可以死的年纪。他没想到自己死后会再次于逍遥谷的床上醒来。

他起床后查了查日子,很巧,正是荆棘随玄冥子离谷的前一天。

东方未明看到时就禁不住笑了,倒不是觉得高兴,而是觉得此情此景,着实很有些可笑。他笑了一会儿,又停下来,重新坐到床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出去,如若他出去,肯定要见到阔别数十年的亡灵、故人,他这些年与无数人交锋,刚正的卑劣的都有,其中他最不愿见的就是故人,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很麻烦。对付麻烦,他最擅长的就是快刀斩乱麻,偏偏有些人是不能一刀下去的,他只好叫他们都滚。

任剑南也早早被他赶回铸剑山庄去了。

他想起这个,把枕头旁的箱子拉过来扒拉一阵,里头放着许多小玩意,是很多人送的,这些人现在都还是他的朋友。东方未明把神剑令拿出来,拿在手中摩挲玩赏了会儿,可很快又蹙起眉。他重新把它放了回去。

这一天也太长了。

这是实话,而非他的感受。他醒来后已经过了很久,可是外面的日头仍旧高高升着,半点也没落下的意思。他本想就这样在房中呆上一天,然后等着明日,虽说他并未想好要怎么做,可他在这本就不合情理,又何必辛苦自己去想这些。然而东方未明等了又等,这一天还是没过去。

他最终还是站起身,推门走出去。

逍遥谷还是那个逍遥谷。其实在从前,在他坐上那个位置后,他一直都没回来,有时候猝不及防回忆起来时,也完全记不得自己同师父师兄一块儿的场景。这部分像是被从他的脑中削去了,徒留了一块空白,停在那里。奇怪的是,他记得的是一个毫无关联的片段,这个片段中没有无瑕子,也没有谷月轩荆棘,没有老胡和王蓉;在这个片段中,他似乎是站在了道口,秋风习习,四周很安静、没有半点儿声音,一切都静止了。他回头看,正见着一缕白烟远远从逍遥谷的屋子那儿升起来。

东方未明在谷内走了一圈,不意外的碰到了谷月轩、荆棘、无瑕子和老胡,头一位见着他的时候正在练功,拳打的很直,看见他,还笑了一笑。就这么一笑,他立即原谅了他,这份原谅来的极其突然、极其轻易,几乎一下就淹没了他。东方未明想了想,又觉得过去完完全全是拿他做了磨刀石,经由这个,他的心就彻底冷了硬了。他其实并不怎么恨他,因为实在也是没有理由。

荆棘没怎么搭理他,低着头想事情,他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那些最后都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去给无瑕子泡了茶,接着去老胡那里拿了锄头。

太阳还是升在那儿,它像是凝固了。

东方未明抡着锄头挖矿,挖了很久,手上沾的全是土,他挖的东西摞在那儿,堆得很高。直到钛金属都出了许多份,他才停下来。接着他又去挖了药材,炼药。做完这些,日后仍旧高挂,于是他又去劈了柴、扫地、挑水、洗衣。最后实在无事可做了,他就拿着自己那根吊杆去钓鱼。

他只不愿意去练功。有种天下无敌、孤独求败的味道,后期他真的是无敌了,这种无敌让他无人可挡,让他变得不再像个人,有时候他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四年呀,四年就做到这些,这么多奇遇、这么多秘籍秘宝,不要钱似得送到他手上,然后将他送到这样一条道路上。这路倒也并不很窄,只是越走,越叫他觉得自己不像人。人本就活的孤独、可怜,却连这个身份都失去了,他经常觉得自己的孤独比自己还是人的时候要深要可怖千万倍。东方未明就死在这样的孤独中。

钓竿微微一颤,他扬起竿头,上钩了。

东方未明提着鱼往回走,路上他再次途径了谷月轩、荆棘、无瑕子和老胡,他们还是原来那样,就连谷月轩那个笑,也同刚才一模一样。他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这一天了。偏偏周围一个人都意识不到这样的状况,他们活在一个即将向前转动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并没有东方未明。他把鱼往水缸中一放,它顿时重新活转过来。

他重新回到自己屋中,他不想再睡了,因他不想再次睁眼,又要面对这一片白日。东方未明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他还没干过的事情,他拿了笔墨,开始写信。刚准备动笔,又放下来,他把自己那个箱子拖了过来,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在心里考量着要把这些东西送给谁。

他先给忘忧谷那几位写了信,毕竟他们住在一起,也不容易遗漏了谁。接着他又分别写给了住的远的那些人,像是蓝婷同杨云,他们现在还活的好好地,确实很可喜。东方未明按照自己记得的人全部写了信过去,还附了礼物,他想他们会喜欢的,因他是这个一个滴水不漏的人,谁的喜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写了对他们思念和以前的一些趣事,又问候他们是否好,最近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没有?如果有,也可以回信给他。

时间仍旧停留着,他写完好友,想起那些并不怎么交好的,也同样写信过去。此刻他们都变得十分可爱了。反正只有一天,他想,他很愿意这么做。

做完这些,他重新躺到了床上。

刚才挖出来的铁矿,他都打成了傲天剑,他竟一次都未失败过。东方未明瞧着它们,觉得很有意思,从前他视它们是至宝,也是他证明自己实力得来的奖品,现在呢,他都能量产它们啦。他想,送给谁比较好?虽说班门弄斧,但是给荆棘,给任剑南,似乎都很好——

还有傅剑寒。

东方未明眨眨眼。奇怪的是,在这一刻前,他一点点都未想起对方。

这个名字有点儿像逍遥谷,他想,它也被从他的记忆中挖去了。

于是他也写了一封信给傅剑寒,还附上了他的傲天神剑,这封信他没有问候傅剑寒是否好,也没有讲他们以前喝酒时的趣事。他写的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他问傅剑寒是否有空,愿意来逍遥谷见一见他。写完之后,东方未明把它们一齐寄了出去,他开始等。

奇怪的是,就在他寄出的一刻,光微微颤动了一下。日头缓慢的往下沉了一寸,时间开始重新走了起来。

他在逍遥谷的道口等着,不知为何,他很有信心;傅剑寒一定会来。

日落时分,傅剑寒的影子果然远远从道路的尽头清晰起来,东方未明福至心灵,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在逍遥谷里的屋子那儿,一缕白烟正缓缓升起。他想:这就是了,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刻,是我人生的分界点,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幸福过。这样一刻仿佛把我一生的从此以后都用完了。可他想了想,又觉得并不愿意把这一刻交出去,交给命运。

傅剑寒终于来到他的面前,他还是老样子,扎着头带,露出一个带酒窝的笑容,眼睛很亮,像有一簇火在烧。东方未明意识到对方身上有着一种逍遥,这种逍遥是他永远不会有的——可他本来也不是一个想要逍遥的人,他想要扬名立万,想要走到不败之地。他从前没有意识到,那个位置离人群太远、太高,因而也不能划分在人的位置了。

他看着傅剑寒的面孔。在对方距离他还有一段路的时候,他突然很迫切想要向他吐露一切,告诉他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一个恶人,又是怎样将这武林彻头彻尾的覆灭,在这之后,他会去哪儿。他想要说自己是怎么杀了他的,那一剑很容易,没费他什么力气。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它穿透的力道。就在这一剑之后,他彻底跨过了那道界限,在那道线背后的世界,是一个很冷、很安静、没有声音的世界,是一个静止了的世界,东方未明不断在这个世界中徘徊着,一次又一次的梦见它。但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傅剑寒。

但当他真的走到他面前,东方未明又突然决定什么都不说了,他朝傅剑寒笑起来:傅兄,愿不愿意陪我坐一坐呀?

傅剑寒瞪大眼睛打量他,东方未明的面孔在他的眼中也是那样明亮又清晰,在那簇火中烧着:未明兄,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那你到底愿不愿意陪我坐一会儿啊。

傅剑寒立即答:愿意。

于是他们走了一会,绕了段路,来到了逍遥谷那个小亭子。这也是个转折点,东方未明想,他仍旧什么都没说。他们两个在椅子上坐下来,傅剑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靠到了对方的肩头上,傅剑寒微微一颤,但是保持姿势坐的更正,并未有推开他,也没有问为什么。东方未明就在这肩头上眯着双眼往远处眺去,只见暮色转瞬就沉下来,照的逍遥谷一片残阳血色,夕阳红如火,几乎要融在那几间小屋的屋脊上。他终于感到了疲倦,像是数十年不曾来到他身侧的倦意都卷土重来,将他裹住,让他沉没,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叶小舟,即将被拉离港口。就在这当儿,傅剑寒扶了扶他,微微倾斜了下肩膀,让他靠的更舒适些。

糟糕了,他想,下辈子的运气大约也要用完了。

东方未明重新闭上眼。他不再去想那些事,他什么都不再想,如果他会再次做那个梦,他也不大困扰——毕竟傅剑寒就在旁边,也不用他梦见。他知道很快夕阳就会彻底沉下去,夜色将会来临,一切都会化在黑暗中,化在夜月里,然后太阳会再次升起。明天就会到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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